我很爱读史。如不考虑对自然的征服度，而是看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交错往来，数千年中这一过程则不是线性向上，而是正弦波般往返回旋，不论分合盛衰，民心聚离，都有规律地间断显现。一朝的兴盛缘由、开拓手法，总能在百年甚至千年前的故事中找到脉络。一代的衰亡症结，外事羸弱，也能在一个可知的未来被重复。毕竟人类文明数千年，对自然的征服一日千里，对自身的思索却在两千年前就达到高峰，至今未敢言及超越。我们心中的一个转念，也许在千百年前被人同样实现过。正因此，人生百年，可吸纳的知识经验却有数千年般深厚。这份资源不用来，岂不枉费了人类文明传承的能力，只去学飞禽走兽基因相传的生物本能就好了。

　　只是历史，总归是人书写的历史，更多时，也只是胜利者历史。面对历史做到客观无己，大概是世上最艰难的事之一。近日看的许倬云先生几年前著作的一本《万古江河》，算是少见的通史，也有少见的客观。因为这不是一部帝王、农民、商政、改朝换代顿挫转折的历史，而是以文化、民族、存在形态为主线，数千年生生不息的连绵历史书。从考古的中国，写到中国的中国、东亚的中国、世界的中国，直至现代的中国。管中窥豹，算是本中国文化演变的史书。

　　许先生是中国台湾历史学界的耆宿，游学东西，上随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国立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先生，下有王小波、李银河等后辈学生。他的《万古江河》，以长江黄河比喻中国文化，以大海比喻世界文化，以江河流域的扩大比喻文化的进展，从孕育中国文化的地理空间谈起，到中国文化的多元发展与分合，后述中国文化在不断的冲突与融合中，一步步扩大进入世界体系的历程。读完触感：我们都是有来历的孩子，我们置身在这宏壮的文化变迁之中，我们渺小而伟大。

　　“北方的黄河文化孕育了循规蹈矩、守分安命的儒家；在南方，出现的却是多思辨，甚至是辨证式的老子和庄子，对宇宙充满了问题。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圆圆的曲线一直都是南中国最常见的艺术表现形式。相对而言，黄河流域的艺术表现形式却是正方、正圆、正三角，极为厚重。”这种辨证引申的描述，一下将历史缘由与客观存在联系起来。“中国医学的理论，形而上之，玄之又玄，若没有从临床诊断用药结集的经验，中医未必能数千年行之有效。中医是从实践中发展的；因此即使脱离玄学理论，仍可卓然成为源远流长的治疗系统。中国医学与中国数学一样，采取‘问题取向’及‘实用取向’，两者都有卓越的成绩，但也难以超越医术与算术，腾跃为以病理学与逻辑思维为基础的学术领域。”中国因为相对封闭与自给自足的农耕环境，文化中技术一脉都有此特征。类似的文化辨证分析，给我们开通了一条看问题的蹊径。这条路没有胜利者的掩饰、黑暗篇章的抹杀、臆断的结论，而都是以文化为脉络，寻踪索迹直至抽丝剥茧。

　　许先生还时时处处以世界史、亚洲史，以及中国农耕、游牧两种文明的关系为参照背景，使得单一文明的许多孤立与悬疑，以世界史料一加印证，便有了清晰的思路。书中讨论了中原农耕文明与北方游牧地区的相互征伐，最终建构一个不可分割的共同体过程。而这种征伐和兼并的周期，也诞生了秦汉、隋唐宋和明清三个大时代。甚而，这征伐对世界史产生了广泛影响。譬如汉代对匈奴的征伐，导致匈奴残部西移，引发罗马与汉朝中间地带众多蛮族领地的格局动荡，从而冲击并导致了罗马帝国的衰亡。这一部分知识，与中国通史渊源颇深，却早已超越了中国问题，令人有世界文明史高屋建瓴之感。而在这篇章里，也充分讲明了中国文化的特点不似希腊，不是以其优秀的文明去启发、同化四邻。中国文化真正值得引以为荣处，在于有容纳之量与消化之功。

　　我想，随人类文明的生长，生活范围的扩大，几个不同的文化圈必然发生碰撞，互相影响。中国其实从不是文明的唯一中心，大唐帝国时期，有与之不相上下横跨欧亚的波斯帝国，唐玄宗公元751年大将高仙芝在怛逻斯战役中败于阿拉伯军，造纸术从此传入欧洲。宋代，中国不过是东亚诸多国家中的一个。东方西方各自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展，其文化圈的交集不可避免，而各种因缘际会，终于酿成现代之世界格局。读史，其实也就为了将自己置身于变动的世界之中，将一个更大的坐标作为背景来观照自身。

　　许先生青年时在傅斯年先生殷切盼望下主攻历史，又在胡适先生奔走下得以留学美国，兼取东西之长，视野从中国、亚洲，扩展到世界及至人类文明，才能以宏观之视角，审视中华发展的微妙。这也正是我对自己的期望：观史以省身正己，并在文化比较的过程中，以更宏观的定位分析事件、文化，乃至历史。且努力于将来超越国土与民族的界限，在更大环境下学会统筹利用资源，为更多人做更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