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班史跡考》選錄(三):對屈原及其《離騷》的批評
(2015-08-13 01: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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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對屈原及其《離騷》的批評
屈原歷來被當作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他的代表作《離騷》更是賦這一文體的開山之作,歷代詩人無不受其影響。在班固亦是如此,他的《幽通賦》無論從結構還是遣詞都可看出明顯的騷體風格。
作爲學者,班固對《離騷》亦頗有研究,章帝時曾與賈逵並作《離騷經章句》,其經過見王逸 [1] 《楚辭章句·敘》:
至於孝武帝,恢廓道訓,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經章句》,則大義粲然。後世雄俊,莫不瞻仰,攄舒妙思,纘述其詞。逮至劉向,典校經書,分為十六卷。孝章即位,深弘道藝,班固、賈逵,復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章句》。
班固、賈逵所作《離騷經章句》今已不傳,但班固為之所作《離騷贊序》卻因王逸收入他的《楚辭章句》一書而得保存下來:
《離騷》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初事懷王,甚見信任。同列上官大夫妒害其寵,讒之王,王怒而疏屈原。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是時周室已滅,七國並爭。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上陳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風[2]。懷王終不覺寤,信反間之說,西朝於秦。秦人拘之,客死不還。至於襄王,復用讒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賦以風諫,卒不見納。不忍濁世,自投汨羅。原死之後,秦果滅楚。其辭為眾賢所悼悲,故傳於後。
在這篇序文中,班固回顧了屈原的一生,以及他爲什麽要寫《離騷》:「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國將危亡,忠誠之情,懷不能已,故作《離騷》。上陳堯、舜、禹、湯、文王之法,下言羿、澆、桀、紂之失以風。」
班固並對《離騷》的命名,給出了他的見解:「離,猶遭也。騷,憂也。明己遭憂作辭也。」即班固认为《离骚》是屈原抒写自己遭受之忧患。在班固之前,司馬遷在《史記·屈賈列傳》中說:
離騷者,猶離憂也。
即「離騷」就是「離憂」。王逸的觀點與司馬遷類似,以「別愁」解「離騷」:
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諷諫君也。(《楚辭章句·離騷經序》)
路放按:現代學者多將「離騷」直接解為「牢騷」,如范文瀾《文心雕龍註》說:
離騷即伍舉所謂「騷離」 [3] ,揚雄所謂「牢愁」,均即常語所謂牢騷耳。二字相接自成一詞,無待分訓也。
范氏對《離騷》的這種解讀,讀過《離騷》的人恐怕都會有同感。
對詩人屈原及其《離騷》,司馬遷的評價極高。他在《史記·屈原列傳》中說:
屈平[4]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5],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6] 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7]
司馬遷對屈原極盡推崇之能事,他認爲屈原其人「正道直行,竭忠盡智」;其《離騷》「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非僅為個人苦悶的抒發,亦是憂國憂民之作;其風格「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人品高潔,出污泥而不染,「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對司馬遷的這番熱情洋溢的讚美,班固認爲言過其實了。他說:
昔在孝武,博覽古文。淮南王安[8] 敘《離騷傳》,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與日月爭光可也。」斯論似過其真。又說:「五子以失家巷,謂五子胥也。」[9]及至羿、澆、少康、貳姚、有娀佚女,皆各以所識有所增損,然猶未得其正也。 [10] 故博采經書傳記本文以為之解。 [11] 且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睢》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甯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為貴矣。今若屈原,露才揚已,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12]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稱崑崙、冥婚密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後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自謂不能及也。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王逸《楚辭章句》註)
和《離騷贊序》一樣,班固這篇《離騷序》也是籍王逸的《楚辭章句》得以保存。不同的是,《離騷贊序》被王逸放在正文中,排列在《離騷章句》之後;而這篇《離騷序》則是以註文的形式附在王逸的《離騷章句》最後的《敍》之下。由於班固的《離騷章句》今已不存,所以我們已經無法知道這兩篇文章在班固自己的書中是怎樣排列的。
在這篇文章中,班固將「《國風》好色而不淫,……與日月爭光可也」这一段話歸於淮南王劉安,後來的研究者遂据之認爲是司馬遷在寫《史記·屈賈列傳》時引用了劉安的《離騷傳》。當然,司馬遷既然引用了劉安這段話,説明他認同劉安對屈原以及《離騷》的評價,所以以之作爲司馬遷自己的觀點亦無不可。
班固說劉安的評價「斯論似過其真」,並提出了自己對屈原個人的評價:「今若屈原,露才揚已,競乎危國群小之閒,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以及他對《離騷》的評價:「多稱崑崙、冥婚密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
班固這篇文章,語氣激烈、評價刻薄,在後世引起了激烈的爭論。首先就是王逸,他在《離騷章句·敍》中說: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於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苟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沈。」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復謂有求於世而怨望哉!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13]風諫之語,於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辭,優遊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而論者以為「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夫《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焉:「帝高陽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也;「紉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也;「駟玉虯而乘鷖」,則「時乘六龍以御天」也;「就重華而陳辭」,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昆侖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故智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遠。屈原之辭,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針對班固的批評,王逸進行了全面的反駁。他說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班固之評則「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而《離騷》「依託『五經』以立義」「誠博遠矣」,以致「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王逸對《離騷》評價,比之劉安、司馬遷,又更上到一個新的高度:「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還有一層意思,王逸沒有明說,那就是其實班固本人也在那些「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的「名儒博達之士」之列,他的賦作,一樣受《離騷》影響至深。
説來有趣,班固這篇文章,正是王逸爲了批駁的目的而收入自己的《敍》文之註中,纔得以保存下來。否則班固的觀點,恐怕要和其《離騷章句》一起消失了,也就不會在後世引起那麽多爭論了。
當然,王逸的評論,也未免過於情緒化。班固說屈原「露才揚已,競乎危國群小之間」雖不免刻薄,但卻是實情;而王逸說「夫《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云云,卻純屬穿鑿附會,蓋《離騷》為屈原抒發個人情感之作,與儒家「五經」何幹?
細讀二人對《離騷》的評論,可以發現一個共同之處,即雙方都是以儒家「五經」作為評價《離騷》的標杆。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文人學者們自己為文,或是評價他人時,都要以儒家學說為根據,故班固指出 《離騷》多有「非法度之政、經義所載」之內容,以之為缺點;而王逸要說《離騷》好,則稱其「依託『五經』以立義」。實則屈原生於戰國,約與孟軻同時,其時儒家理論尚在發展時期,祗是百家之一,其影響也主要限於中原地區。而處於南方楚國的詩人屈原在寫作《離騷》時,不會也不必以儒家「五經」來指導其文學創作。
至南朝劉勰,在其《文心雕龍·辨騷》中,始對《離騷》做出了較中肯的評價。他在比較了班固、王逸雙方論點之後,指出他們「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翫而末覈」,並提出了自己的文學評論原則,既「覈其論,必徵言」,即立論要建立在文本研究之上:
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狂,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龍以諭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至於託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婿以自這,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沈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故諭其《典·誥》則以彼,語其誇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慢於三代,而風雅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辭賦之英傑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亦自鑄偉辭。故《離騷》、《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問》,詭而惠巧;《招魂》、《大招》,燿豔而深華;《蔔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任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並能矣。……讚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豔溢錙毫。
劉勰指出,屈原之《離騷》,合於經典者有之,異於經典者亦有之,端看内容需要:「諭其《典·誥》則以彼,語其誇誕則如此」,應用之妙,在於一心,「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並能矣。」
路放按:後世輿論對屈原與《離騷》的評價日趨高漲,近於神化。大部分《楚辭》愛好者都站在劉安、司馬遷、王逸一方,恨不能發明更多、更高級的形容詞,以表達他們對屈原和《離騷》的熱愛;而對班固「露才揚已」的批評和「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的定位恨之入骨,連帶著對劉勰的中肯評論都覺得不過癮,把他歸於班固一黨。蓋粉絲的狂熱,并非理性可以化解;他們對班固的強烈不滿,適足以説明班固對屈原及其《離騷》的批評正中要害。
[1] 《後漢書·文苑列傳上》有王逸小傳:「王逸字叔師,南郡宜城人也。元初中,舉上計吏,為校書郎。順帝時,為侍中。著《楚辭章句》行於世。」
[2] 風,同諷。
[3] 伍擧,春秋時楚大夫,伍員(即伍子胥)祖父。「騷離」之語見《國語·楚語上》伍擧與楚靈王對話:「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韋昭註:「騷,愁也。離,叛也。邇,境內。遠,鄰國。」
[4] 屈原, 羋姓(「羋」音「畢」), 屈氏, 名平, 字原, 以字行。又《離騷》: 「名余曰正則兮, 字余曰靈均」。生於楚國丹陽。楚國公室, 曾任三閭大夫、司徒。
[5] 絜,通潔。
[6] 《集解》徐廣曰:「皭,疏靜之貌。」
[7] 《正義》:言屈平之仕濁世,去其汙垢,在塵埃之外。推此志意,雖與日月爭其光明,斯亦可矣。
[8] 劉安(前179年-前122年),劉邦之孫,淮南王劉長之子,後襲封淮南王。劉安好文學,與其門客共同撰寫《鴻烈》(後世稱《淮南子》)。武帝時,劉安因被門客雷被、孫子劉建誣告謀反,畏罪自盡。又据傳劉安發明豆腐。《本草綱目》載:「豆腐之法,始於淮南王劉安。」
[9] 意為劉安在其《離騷傳》中,解釋「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以圖後兮,五子用失乎家巷。」之句時,誤以「五子」為「伍子胥」。按「五子」應是指《五子之歌》,夏太康敗於後羿,其五位弟弟和母親被趕到洛河後作《五子之歌》,敘其失國之事,以示悔改。《史記·夏本紀》:「帝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於洛汭,作《五子之歌》。」
[10] 謂劉安之《離騷傳》在解釋《離騷》的這些典故時,以自己的認識發揮,但未能得其正解。劉安之書現已不存,故無法知道劉安的原文是什麽。
[11] 這是班固說自己作《離騷章句》,是因劉安的《離騷傳》有所不足,故自己「博采經書傳記本文」,重新解説。
[12] 椒、蘭,指子椒、子蘭。子椒為楚懷王令尹,子蘭為楚懷王幼子。二人都參與了在楚懷王、楚頃襄王面前對屈原離間、誣陷,以致屈原被流放。
[13] 出自《詩·大雅·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