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新晴曰霁,成纹云彩曰雯。你的美好,直面着那风刀霜剑,兀自张扬,于是有了这么一句命中注定的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素来不喜那个红学界公认的论断:晴为黛影,袭为钗副。你与袭人不该作为他人的附庸,钗黛亦非你二人所能诠释;我所见的红楼女儿,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独一无二。而我深信,你更不喜这论断。自尊如你,只愿做独一无二的晴雯,纵然是高贵到脚不沾尘的绛珠,亦不屑效仿。
一笑撕绢扇,病补孔雀裘,还有抄检大观园时,那将箱子底朝天一倒的“哗啦”声响,便已倾尽了一生。这明媚又晦暗的一生啊,贯穿短而无救的美,身为下贱,却未尝奴颜婢膝。天生的灵巧,自有贾母喜爱;一身的傲骨,幸得宝玉理解;便是那“暴炭似的性子”,亦有平儿麝月体贴。然而有心人的嫉恨,层层渲染出王夫人的忍无可忍;高洁的灵魂孤立无援,怎敌得世俗中森然可怖的威严?
你是悲哀的。最悲哀的不是“身为下贱”,而是“心比天高”。心比天高是一场唯有死亡才能终结的煎熬;遥远的梦想凝聚出必须释放的力量,若不能向外伸展,便只得向内摧折,直至摧心断肠。所幸的是,你终究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你的心比天高。《芙蓉女儿诔》中“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的浓墨重彩,将你推崇至一个至高至尊的境地,再不必因高标见嫉而恨比长沙,再不必因直烈遭危使女儿命薄。这一刻,汝南血泪洒向西风,梓泽馀衷诉凭冷月,你是那清艳绝俗的芙蓉花神,“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星日不足喻其精,花月不足喻其色”,即便虚幻,亦是安慰。
我深信雪芹先生是钟爱你的,不因你是黛玉之影,只因你是你。强于众人的不仅仅是公认的美貌与心灵手巧,更是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不屈的反叛精神。然而,我是那样清醒地知晓,雪芹先生断不会因一己之钟爱而游离于理性之外,你本就是不该存在于这世俗淤泥之中的一抹灵动、一份惊艳。自视甚高、一意向所有“主子”索求平等的你,固不能见容于刻板冷酷的王夫人;而来日,这得宝玉另眼相看的特立独行又何尝能见容于怡红院的新女主人,不论是推崇礼教的宝卿抑或多心气窄的黛卿?最纯粹的平等,即便在今日,仍是不切实际的。
最后的最后,那个你珍之重之、周到服侍却从未将之视为主子的男子,惊闻你惨死,怆然涕下,唯行文以遥祭;看似尽心,实则非关深情——他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将一点文字游戏玩得华丽无比,一回头,甚至与黛玉有说有笑地推敲辞藻,何曾有半分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悲戚?真正深情的悼亡,该是苏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明亮与深重,该是纳兰“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的婉转与凄凉!归根结底,他眷恋的并不是你啊,不过是你以全部生命点燃的爱情。他身畔的女子,不是内敛,便是羞怯,从未有谁人,热切似你。他拒绝不了的,只是身为男人一点被爱的虚荣心。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你看,本就没什么“红绡帐里”,更没什么“公子情深”,那个以“惜花人”自居的公子哥儿早已不自觉地道出了心声,些许怜惜之外,只剩下事不关己的无奈。卿何薄命。卿何薄命。
后记:
时而遥想,一朵芙蓉的开落。常言菊英傲霜,而芙蓉更殿其后,由此得名“拒霜花”。谁怜冷落清秋后,能把柔姿独拒霜。她是难得的,几分冷艳,尽化作傲骨铮铮,不甘一生开落任东风,一如你。
然则,虽为拒霜开,难耐隆冬雪。当芳华惨淡作憔悴,当红颜凋零成苍白,我终于相信,每一场花开的结局,都是一个躲不过的悲剧,到头来,争与不争,总归是万艳同悲。
http://s9/bmiddle/61845e93gbbaf2489e0a8&69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