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从流动到定型——说《将进酒》
(2021-04-11 18:37:08)
标签:
李白《将进酒》敦煌卷子写本刊本定型 |
分类: 读书杂志 |
文本从流动到定型
——从李白《将进酒》说开来
前些年,李白《将进酒》一诗的异文曾经引起过何优何劣之争。最近,又有人将敦煌卷子中的几件题为《惜罇空》和无题的这首诗集中展示出来,强调与通行本不同的异文更能凸显出诗人李白狂傲豪迈。
三件敦煌卷子(敦煌遗书2544号《惜罇空》、2567号《惜罇空》、2049号无标题),与通行本相比较,其中共同的异文集中在这几句上。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的“高堂”记作“床头”;“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丝”记作“云”;“天生我才必有用”记作“天生吾徒有俊才”;“请君为我倾耳听”记作“请君为我倾”;“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的“馔玉”记作“玉帛”、“不足”记作“岂足”,“不愿”记作“不用”;“古来圣贤皆寂寞”的“寂寞”记作“死尽”。
除了三件敦煌卷子拥有的共同异文,无标题的2049号卷子还有更多的个别异文。比如,“床头明镜悲白发”句无“发”字;“人生得意须尽欢”记作“奴生得意须尽官”;“莫使金樽空对月”记作“莫使金樽对”;“天生吾徒有俊才”的“徒”记作“相”;“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乐”记作“落”、“会”记作“逥”;“岑夫子,丹丘生”记作“琴夫子,丹丘住”;“但愿长醉不愿醒”的“不愿”记作“不须”;“古来圣贤皆死尽”的“古”记作“故”;“陈王昔时宴平乐”的“陈王”记作“秦王”,“乐”同上记作“落”;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记作“为汝同欢万固愁”。
在敦煌卷子中,有许多是当时人的习字抄录,因此,这卷个别异文有些是明显的音近误抄。
从异文唤起的校勘学意识,进而延申到文本生成史,《将进酒》的异文引发了我的思考。
且不论孰优孰劣,三件敦煌卷子拥有共同异文的这一事实表明,至少在唐代敦煌地区流传的李白的这首诗,与通行本有着不同。广而言之,敦煌的区域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普遍性,就是说,在唐代的一定时期内,李白的这首诗是敦煌卷子所呈现的面貌。
在文献抄录过程中,除了误抄,还有校订之际的改动。不断生误,又不断校订。而校订者也因水平而异,有相当多的人并没有接受过校勘学的规范训练,甚至都没有校勘学的意识,将文献朝着自己认为本当如此方合理的应然方向加以改动。
想当然的校订,还有校订者的认知局限有关。人的认识都是在特定时空之内的认知。超出了时空范围,对未知的事物,只能参照已知的知识水准来加以处理。《将进酒》中从“床头明镜”到“高堂明镜”的变化,是不是与唐宋间的生活习惯与居处环境的改变有关呢?
流传过程中的抄录,会在不同程度上逐渐改变文献。这种状况,让本应问世即固化定型的文献处于活跃的流动状态。这种动态,直到印刷业发达之后的刻本出现才基本结束,文献回归到产出时点本当应有的安定化。
什么版本在什么地域流传开来,被广泛阅读,便成为亲切的“熟人”。敦煌卷子所显示的共同异文,至少就是唐代敦煌地域流传的熟悉文本,不然不会有如许之多的共同异文。而李白另一首有名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我们自幼所熟悉的文本,但日本人自明代李攀龙的《唐诗选》传入广泛流传之后,熟悉的则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收入中学国语课本的也是这个文本。
关于古代诗文的文本聚讼,时常见诸报道。最近,收录到小学语文课本中杜牧有名的《山行》一诗,其中一联记作“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于是,有人就提出质疑,不是“白云深处”吗?怎么记作“白云生处”呢?对此,编辑出版课本的人民教育出版社还专门作了解释说,从版本的角度,作“生处”的较多;从诗意上说,“生处”和“深处”意思都讲得通,但据明人何良俊《四友斋从说》“今刻本作‘深’,不逮‘生’字远甚”的说法,用“生”字意境更佳。基于这两个理由,新编教材的这首诗就用了“生”字。自然,有了前句“远上寒山”,从诗本身来说,我也觉得作“深”有些语意重复,不如作“生”为胜,不过,历代传抄刊刻,让文本处于流动的状态,后出终是以众胜寡,以俗胜雅,“白云深处有人家”成为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因此,既然作“生”也有版本依据,还是从众为好。
顺便说一句,文本向哪个方向流动,改成什么字,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就杜牧这首诗来说,“生”为后鼻音,“深”为前鼻音,发音比较相近,由“生”到“深”的原因,既有意思上的考量或偶误,也有校勘学上所讲的音近而讹。
究竟哪一个文本更好,哪一个文本是原貌,其实大可不可深究。就像我曾考证过的《论语》开篇的“学而时习之”,本来是特定背景下的具体所指,但千百年来人们都将意义泛化,泛指学习(《论语开篇发覆》,《现代哲学》2008年第5期)。这就是流传过程中生成的新的意义,除了专门研究,这样理解亦无妨。
(原载《读书》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