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闲?
——校勘学摭谈第五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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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为“杜甫有闲”,并非要讨论诗人杜甫有没有闲暇,是不是有闲阶层,而是仅就一个“闲”字而言。
唐制避讳之法宽,不避嫌名,二名不偏废,然社会避讳之风甚盛。诗人李贺的父亲名肃,他能不能应举进士,都成为了议论的话题。韩愈还专门为这件事写了一篇《讳辩》。
杜甫的父亲名闲,那么在杜甫的诗文中是不是避讳了这个字呢?
一生此念,先是在四库全书电子版巡视了一遭,检索结果为零。看来老杜避讳还真的很严格。不过,四库全书电子版的检索至多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完全算数。因为无法知道距离唐代几百年后的四库馆臣是不是代老杜作了避讳处理。
检视文献,关于老杜在行文中有没有用过“闲”字之事,的确还有不少聚讼。因为正在整理南宋人周必大的文集,所以周必大的一段议论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二老堂诗话》卷下《辨杜诗闲殷韵》条载:
世言杜子美诗两押“闲”字,不避家讳。故《留夜晏》诗“临欢卜夜闲”,七言诗“曾闪朱旗北斗闲”。俗传孙觌《杜诗押韵》亦用二字,其实非也。卞圜杜诗本云“留欢上夜关”,盖有投辖之意。“卜”字似“上”字,“闲”字似“关”字,而不知者或改作“夜阑”,又不在韵。卞氏本妙不可言。“北斗闲”者,盖《汉书》有“朱旗绛天”,今杜诗既云“曾闪朱旗”,则是因朱旗绛天,斗色亦赤,本是殷字,于斤切,盛也。又于颜切,红色也。故音虽不同而字则一体。是时宣祖正讳“殷”字,故改作“闲”,全无义理。今既祧庙不讳,所谓“曾闪朱旗北斗殷”,又何疑焉。
周必大辩证了杜诗中的两处“闲”字,均非出自杜甫本人之手,一为传写之误,一为后人避当朝讳所致。但“闲”字在杜诗中堂堂入室,却让老杜蒙受不避父讳违背孝道之冤。
周必大的说法没错,不过他也是归纳前人的说法。
较早讨论这个问题的是北宋的张耒(1054——1114)。他在《明道杂志》中讲道:
杜甫之父名闲,而甫诗不讳“闲”,某在馆中时,
同舍屡论及此。余谓甫天姿笃于忠孝,于父名非不获已,宜不忍言。试问王仲至讨论之,果得其由,大抵本误也。《寒食诗》云:
“田父邀皆去,邻家闲不违”,仲至家有古写本《杜诗》,作“问不违”。作“问”实胜“闲”。又《诸将诗》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闲”,写本作“殷”字,亦有理,语更雄健。又有“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惊鸥下急湍”,本作“开幔”。“开幔”语更工,因开幔见蝶过也。惟《韩干画马赞》有“御闲敏”,写本无异说。虽容是“开敏”
,而《礼》“卒哭乃讳”,《马赞》容是父在所为也。
除了周必大考辨的两首诗中的“闲”字之外,张耒还举出了杜甫《寒食诗》云“邻家闲不违”以及杜甫文章《画马赞》中的“御闲敏”。前者张耒依据古本杜集认为是出于讹误,后者尽管没有版本根据,张耒另辟蹊径做了解释,推测《画马赞》是杜甫的父亲在世之时的作品,根据礼制“卒哭乃讳”的原则,父亲未去世则可不加避讳。
后来北宋末年,又有邵博(约1122前后)《邵氏闻见后录》于卷一四讨论此事:
杜甫父名闲,故诗中无“闲”字。其曰:“邻家闲不违”者
,古本“问不违”;“曾闪朱旗北斗闲”者,古本“北斗殷”。
南宋初年又有赵令畤(1064-1134)《侯鲭录》卷七的讨论:
王立之云:老杜家讳闲,而诗中有“翩翩戏蝶过闲幔”,或云恐传者谬,又有“泛爱怜霜鬓,留欢卜夜闲”,余以为皆当以“闲”为正,临文恐不自讳也。迂叟李国老云:余读《新唐书》,方知杜甫父名闲。检《杜诗》果无“闲”字,唯蜀本旧《杜诗》二十卷内《寒食诗》云:“邻家闲不违”,后见王琪本作“问不违”,又云:“曾闪朱旗北斗闲”后见赵仁约说,
薛向家本作“北斗殷”。由是言之,甫不用“闲”字明矣。
同时稍后,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成书于1148年)卷二○援引《蔡宽夫诗话》,讨论得最为详尽:
杜子美诗一部,未尝使“闲”字,
独一联云:“见愁汗马西戎逼,
曾闪朱旗北斗闲”
。一处而已。顷见王侍郎钦臣云:旧尝疑此,以谓既不避,则不应只犯一字,后于薛枢密向家得五代时人故本,较之,乃是“殷”字,恐好事因本朝庙讳易之,而不暇省其父名也。苕溪渔隐曰:老杜家讳闲,而诗中有“翩翩戏蝶过闲幔”,此字在句中,容或印本有误。至于“泛爱容霜鬓,留欢卜夜闲”,“闲”字乃押韵,
或云是“阑”字,殊有理也。“邻家闲不违”,山谷谓“问不违”,诗意乃佳;王原叔作“间”字,非也。“曾闪朱旗北斗殷”,
介甫刊作“闲”字,岂非临文不讳之义乎?又引《少陵诗总目》云:“泛爱容霜鬓,留欢上夜关”,而正文作“卜夜闲”,非也。不独先生诗中鲜有犯其先讳,兼于属对亦不工矣。
不厌其烦地援引文献对杜诗避“闲”的辩证,是觉得审视这一小小的公案具有校勘学意义。
归纳上述对于杜诗中出现“闲”字的议论,除了《侯鲭录》引述的北宋王直方诗话认同老杜诗文中的“闲”字,以临文不讳加以解释以外,从《苕溪渔隐丛话》的叙述看,胡仔最初也似乎想以临文不讳加以解释,不过后来找到了版本依据,便放弃了这种认识。从而以上诸家对于杜诗中出现的几处“闲”字,便有了基本一致的认识。
《小寒食舟中》作“翩翩戏蝶过闲幔”一句中的“闲”字,张耒解释本作“开”字,他认为作“开幔”语更工,
因为张开窗帷方可看见蝴蝶飞过。
《寒食诗》中的“邻家闲不违”之“闲”,张耒、王直方依据古本,当作“问”字。黄庭坚也认为作“问”于义为长,诗意乃佳。
《留夜晏》中的“泛爱怜霜鬓,留欢卜夜闲”之“闲”。有人推测是“阑”之误,当作习见之“夜阑”。胡仔最初认为“‘闲’字乃押韵,
或云是‘阑’字,殊有理也”。不过,后来他从杜集前面的《少陵诗总目》所引此句记作“留欢上夜关”,从而修正的认识,认为“正文作‘卜夜闲’,非也”。从文本自身找证据,这属于校勘学上的本校。
胡仔虽然认为“留欢上夜关”是对的,但并未讲出理由。周必大则从版本上找到了根据。卞圜所藏杜诗的本子这句也记作“留欢上夜关”,从文意上周必大认为“盖有投辖之意”。从校勘学的角度看,他认为“卜”与“上”字、“闲”与“关”,皆字形相近,属于常见的形近而误。周必大又顺便批驳了将“夜闲”改为“夜阑”的处理,认为这是不知有记作“夜关”版本所致,并且改动之后,“又不在韵”。的确,检《广韵》,闲属山韵,阑属寒韵,关属删韵。找到了版本依据,从而在这句诗中剔除了“闲”字。可见版本之于校勘是非的重要作用。因此,喜出望外的周必大,赞叹“卞氏本妙不可言”。
《诸将诗》中的“见愁汗马西戎逼,
曾闪朱旗北斗闲”之“闲”字,前引张耒、邵博、胡仔的记载都提到古本、写本记作“殷”字。张耒认为“作‘殷’亦有理,
语更雄健”。不过,同样他也没有讲出具体理由。对此,没有提及其他版本的周必大则从诗的内容表达与用典入手,殊途同归,解决了问题。这句诗中的“曾闪朱旗”,让博学的周必大想到了《汉书》中的“朱旗绛天”。由于朱旗绛天,所以“斗色亦赤”,“闲”字处“本是殷字”。但“殷”似乎并不叶韵。对此,周必大也有解释,他说“殷”字有两个读音,一是通常的发音,于斤切,是兴盛的意思。还有一个发音是于颜切,表示红色。读作于颜切就完全叶韵了。那么“殷”为何写成了“闲”字呢?这一变化又发生在什么时期呢?周必大也有回答。他分析是北宋初避太祖赵匡胤父亲赵弘殷的讳所改,并认为这种改动“全无义理”。他还建议,既然现在“祧庙不讳”,就应当恢复原貌。考察用典,并运用音韵学和避讳这样的文化史知识,周必大完美地解决了问题。较之运用古本的版本校,周必大使用的是理校法。
追究杜诗中“闲”字形成的原因,多因字形相近而误,如“闲(閒)”与“开(開)”、“闲(閒)”与“问(問)”、“闲(閒)”与“关(關)”。并且还有因避讳而毫无道理的改动,如由“殷”易“闲”。
考察杜诗流传过程的“闲”字发生史,也产生一个提醒。从事校雠者,应当像周必大那样要对典故熟知,要对文本自身深入解读,要对音韵学有一定的掌握,要对历代的避讳有基本的知识。此外,版本是校勘的基础,广蒐众本,相当重要。而对于从事古代文史研究者的提示则是,拥有校勘学知识和意识或可使研究廓清障碍,如虎添翼。
老杜有“闲”否?老杜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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