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首丛脞万事堕”
读司马光《稽古录》。卷四《有虞氏》下云:
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这是皋陶应答帝舜唱的歌。司马光的《稽古录》,记载三代的历史,许多都是对《尚书》的采录和解释。上面皋陶唱的歌见于《尚书》的《虞书·益稷》,文字完全一样。关于这几句歌词的意思,现存最早的《尚书》汉代孔安国传云:“丛脞,细碎无大略。君如此,则臣懈惰。万事堕,废其功不成。歌以申戒。”司马光在这几句歌词之后,以注释的形式也做了解释:
丛脞,细碎无大略。明主好要,闇主好详。主好要则百事详,主好详则百事荒。君既不知治要,躬亲细务,则大臣无所事事,皆解体不为用。万事非一人可治,故皆堕坏。
从原文的意思以及汉代孔安国和宋代司马光的解释看,歌词讲的是领导方法。要求君主要抓大事,抓要点,不要亲自去做那些细碎丛脞的小事。如果君主总是热衷于做这样的小事,下面各个部门的官员就会无所事事,变得懒惰,反而会耽误了大事。
对于这一层面的意思,宋代的解经家反复申说。宋人夏僎《尚书详解》卷五云:
元首细碎,不务大略,侵臣之职,如后之人君兼行将相,则为人臣者,知人君任之不专,必怠惰不共乃事,万事从而堕坏矣,在帝又不可不戒?
宋人时澜编《增修东莱书说》卷四归纳吕祖谦的话说:
君道在于无为。侵臣之职,则丛脞哉。丛脞者,不知纲领之谓也。
朱熹订定过的蔡沈《书经集传》卷一云:
言君行臣职,烦琐细碎,则臣下懈怠,不肯任事。而万事废坏。所以戒之也。舜作歌而责难于臣,皋陶赓歌而责难于君。君臣之相责难者如此。
南宋宰相史浩在《尚书讲义》卷四也解释说:
若元首不明,则自圣而轻,臣下自用而昵谄谀,细事必亲,徒尔丛脞,而大事不举,失其机会。股肱在位,充员茍禄,无所建明,万事安得而不隳?皋陶之戒,可谓不阿人主矣。
以上,不厌其烦地引述了不少解经的言说,是想阐释历代解经家对《尚书》这几句歌词解释时发挥的深意。
自秦历汉,皇帝制度确立之后,伴随着的日臻完备,皇帝作为行政长官的角色开始淡化,至高无上的皇权,逐渐由实体性向象征性转化。从宰相到各个部门的官僚,在处理行政事务时,不希望皇帝进行具体干涉。君有君道,臣有臣职,各司其事,不能彼此干预。君主如果事事躬亲,件件过问,用上面引述的话说,是“侵臣之职”,是“不知纲领”。对于君主的这种行为,臣子会进行责难的。而责难的理论依据,就是儒学经典《尚书》的上述歌词。
日臻完备的政府行政机能,排挤了皇帝权力,让皇帝在行政运作中成为“多余的人”,仅具橡皮图章般的象征意义。这是传统社会皇帝所遭遇的尴尬,是一种无奈的客观现实。然而,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皇帝又不甘心仅仅具有象征性,其家天下的传承,其至高无上的权威,又让他时不时想伸手,去干涉具体行政事务。皇帝的具体干涉,是官僚们最不希望出现的事端,因此,他们要在君主制政体之内,对君主加以限制,将皇权限制在象征性的范围之中。从汉代开始,走向国教化的儒学具有了崇高的地位。于是,《尚书》中的上述歌词便被大加发挥,成为限制君主干涉具体行政事务的最为有力的理论资源。
宋代是士大夫政治主宰的时代,“道理最大”,儒学经典的地位被高度尊崇。经典中限制君权的思想作为理论资源也得到了充分地发掘。说过“民为贵,君为轻”和“责难于君谓之恭”的孟子,正是在这个时代,著作上升为儒学经典。上面引述的解经之语,多数也是出自宋人之口。
在这些宋人中,不仅有经学家,更有政治家。北宋的司马光,南宋的史浩,都是位极人臣的宰相。南宋还有一位宰相政治家,通过为人撰写墓志铭,以宋代的政治状况,讲述了与《尚书》同样的认识。周必大在《龙图阁学士宣奉大夫赠特进程公大昌神道碑》中写道:“上(孝宗)问,卿更有何事为朕言之?公(程大昌)曰,事有大小,有先后。今四方狱案必经圣览,大臣因是亦困省阅,何暇议大事、急先务乎?”孝宗想揽权,事无巨细,什么都要亲自批阅,让大臣们也疲于应付皇帝,从而无暇矗立急务,商议大事。对此程大昌直言相谏,提出了批评。宋孝宗还真的听从了批评,接受了程大昌的建议。周必大的记载是“迄如公言”。周必大在另一篇《文华阁直学士赠金紫光禄大夫陈公居仁神道碑》中也记载了陈居仁和宋孝宗的对话:“又论人主当执要,毋亲细务。上曰,亦觉丛脞,他人未尝及。”这里,宋孝宗把陷于琐碎事务也称之为“丛脞”。神道碑选择什么事项记载,无疑也反映了载笔者的认识。皇帝不要大权独揽,要群策群力,《尚书》的精神也是程大昌和周必大等宋代士大夫的一致认识。
他们与经学家的解释同气相应,可见把君主排除于行政事务之外,当属宋代士大夫的共识。
“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尚书》中几句讲述领导方法的普通歌词,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被大加发挥,居然成为了推动走向皇权象征化的一个理论依据。“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理论亦可古为今用,信然。
《稽古录》的记事范围尽管超过了《资治通鉴》,但大部分内容可以说是司马光自编的“通鉴纲目”,读者对象主要是皇帝。《尚书》有很多内容,采录什么入书,司马光自是有自己的考量。这种考量无疑又带有时代的印记。《尚书》这几句话,可以教育君主无为而治,有益于限制皇权,因而为司马光所采录。
跟着司马光读《尚书》,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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