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之怨
重读《宋宰辅编年录》。
卷7在叙述了“(王)安石得政,多所更张,人心不宁”的背景之后,记载了范纯仁与宋神宗的一段对话:
范纯仁召自陜西,即言于上曰:“愿陛下图不见之怨。”
上曰:“何谓也?”
纯仁曰:“杜牧所谓‘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者,即不见之怨也。”
“不见之怨”,“见”读作“现”。这是《宋宰辅编年录》作者徐自明摘录今已散佚的史书《丁未录》中的一段。范纯仁的这番言论,首先见于曾肇撰写的《范忠宣墓志铭》,载《曲阜集》卷3。继而又在《忠宣公国史本传》中出现,载《范忠宣集》卷18附录。这表明私人撰述的墓志铭,最终进入了宋朝国史系统。于是,今天的《宋史》卷314《范纯仁传》便有了这段记载。而后,宋人编纂的史书《东都事略》、《九朝编年备要》以及《宋宰辅编年录》纷纷收录了这段饶有深意的言论。
《宋宰辅编年录》的引述过于简略,光从上述记载看,似乎“不见之怨”的说法就是范纯仁的发明,而他所引述的杜牧的话,不过是“不见之怨”的注脚。
其实古代士大夫不大说没由头的话,几乎是言必引经,说必据典。我们来看一下《范忠宣墓志铭》对这件事的原始记载:
神宗初即位,慨然有追迹先王、内修政事、外攘夷狄之志,得王荆公任之,多所更
张。公自还朝,即劝上毋开边隙。又言:“变改法度,人心不宁。《书》曰:怨岂在明,
不见是图。愿陛下图不见之怨。”上问:“何谓不见之怨?”公曰:“古人所谓天下之
人不敢言而敢怨者是也。”上善之,令条古事可为戒者以闻,公作《尚书解》以进。
从这段记载可知,范纯仁这番言论的理论根据来自儒学经典《尚书》。
检视《尚书》,在《夏书》的《五子之歌》中看到了范纯仁引述的那句话以及前后的关联话语:
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
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
敬?
《五子之歌》相传是夏启之子太康无道,他的五个弟弟“述大禹之戒以作歌”。上述所引为第一歌。
我们来看一下宋人的解读。林之奇《尚书全解》卷12云:
此言人君多失,则致人怨矣。其所以致匹夫匹妇之怨者,亦不在于显然过恶。苟失
于此者在毫厘之间,必有怨之矣。盖人君之所据者,天下之利势也,一顰笑一举措,而
生民之休戚利害系焉。故损怨之道,必在图之于未见之初。苟怨之既形而后图之,亦已
晚矣。惟匹夫匹妇之愚者,足以胜予。而所以致匹夫匹妇之怨者,又不在大。则是人君
之所处,是诚天下至危之势也。懔,危也。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言危惧之
甚也。朽索易脆,六马易惊,则轮折车败矣。
林之奇于同书卷28又反复申说:
《五子之歌》曰:怨岂在明,不见是图。言当图所以远怨之道而已。当顺而不顺,当
勉而不勉,皆致怨之道也。盖治其国者,必顺于人而勉于己。不顺于人,则暴戾悖乱,
以咈百姓之心;不勉于己,则般乐怠傲,以纵一已之欲,怨安得而不聚哉?
在君主制下,君主代表的是国家。因此,对君主的劝诫,当是对同为一体的政府的劝解。林之奇解读《五子之歌》这段话,说是要君主克制自己的欲望,不与民争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为政,防微杜渐,不敛怨于民。这种解释与历代通常解释无异,是从文本自身出发的解释。
而宋人陈经在《尚书详解》卷8的解释,则有了更为深刻的阐发:
此章皆禹之训也。禹深见得为君亲切处,在于得民心与失民心。故五子述其训,以
为首章之歌,以见太康之失邦。其大要在于失民心也。民之可以亲近而不可卑下者,以
其为邦本故也。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得民则得国,故本固则邦宁。天
下愚夫愚妇至贱也,天子至尊至贵也。愚夫愚妇岂能胜予哉?殊不知一人之心,即千万
人之心。失一愚夫愚妇之心,即失天下之心也。失一人之心,而遂至于失千万人之心,
则人心去而君之势日孤,岂不胜予乎?一人三失者,失而至于三,积之多而不知改悔者
也。怨岂在明者,言天下怀怨愤之心,岂敢明言之,特蓄忿于中尔。故有天下者,当于
几微之际,有以谋之,无使蓄忿于中则可矣。秦人之祸,可以为鉴。予临兆民,凛凛然
如朽索驭六马。然朽索以喻君,六马以喻民,六马之奔突,岂朽索之所能驭?人主常持
不足之念,以为民之难安,岂予一人所能任其责哉?惟以此为心,则无时而不敬也。故
曰奈何不敬。此章大意谓国以民为本,而欲安民者,又当以敬为本。
陈经借着对《五子之歌》这段话的解释,申说为政者得民心的重要性。他指出,在为政者看来,普通百姓至卑至贱,但是也只能示以亲近,而不可轻视。一介草民看似微不足道,但失去一个人的民心,就等于失去了全天下的民心。君主就像那驾驭六匹马的马车的旧缰绳,而民众就像那奔驰的六马,驾驭不当,缰绳时刻都有断掉的可能。因此必须谨慎,对民众怀有虔敬之心。陈经在解释中引用了孟子那句有名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语,这是曾经让明太祖听了极为不快的话语。
从宋人的解释与《五子之歌》的本文看,《尚书夏书》的《五子之歌》产生的年代,最早不会超过春秋时期。春秋乃至战国,封建制走向解体,周天子式微,进入诸侯争霸的时代。为了取得霸主地位,保民争民成为第一要事,民本思想应运而生。“民为邦本,本固邦宁”。黔首不可轻,民心不可忽。朽索驭六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先秦的思想家,为后世的政治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范纯仁正是利用了这样的思想资源,向宋神宗提出警示。范纯仁言说的理论依据是儒学经典,不是他的发明,但“不见之怨”却是他的归纳。墓志记载范纯仁回答何为“不见之怨”时,记作“古人所谓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怨者是也”。范纯仁的这一事迹被编入宋朝国史时,细心的史学家注出了这段话的出处,于是记为“杜牧云云”。
杜牧的这句话出自有名的《阿房宫赋》。在赋中,杜牧历数了秦王朝的诸种横征暴敛之后写道:“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接下来,杜牧就写到了这种民众敢怒不敢言的直接后果:“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紧接着杜牧深刻地慨叹:“嗟乎!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历史无情,恶果常常是自食。
较之先秦的事例,肇兴统一王朝秦朝的覆亡更有说服力,更能打动君主,于是范纯仁引用了包括宋神宗在内当时的人所熟知的杜牧《阿房宫赋》,作为其讲说“不见之怨”的注脚。
天下得失,在乎民心。范纯仁复述的,不过是一个极为浅显的道理。然观自古以来天下兴亡,铭记者寡。
吾从杜牧欲嗟乎,“不见之怨”当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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