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这天晚上，八个人集中到土房北屋讨论日后的开灶事宜。女生们胳膊擦着胳膊坐在沙鹤珞的床上。米娅娥将脑袋靠在沙鹤珞的肩头，含笑望着坐在对面汶君孝。

陆翌鑫、佟蒙欣和蒉儡三人挤坐在米娅娥从家里带来的长条高凳上。

“我先声明。”陆翌鑫抢先发言道：“你们谁做饭都行，就是夹生饭我也吃的下去，只要把我排除在外，那活干起来头大，再叫我干上二回，我的脑袋一个变俩，非炸了不可。”

方佳菌接上说道：“我也不干。光点火就把我的头发点白喽。”

“别指望我。我在家连碗都不洗。”佟蒙欣说。

“如果有人提水，我就做饭。”米娅娥坐正身子，向床里面挪挪。“好吃不好吃，只要熟了就 行。咱们再不会做饭，也比农民家的饭菜干净。昨天的饭把我吃的，哎呀，恶心死了。那家人懒的要命，碗都洗不干净。那个碗边呀，脏得，别提了，大概从买回来就没洗过，巴在上面的饭痂痂颜色都快发黑了。你们没看那张桌子，脏得发亮，苍蝇落到上面都会摔跟头的。”

佟蒙欣问：“那么脏，你是怎么吃的？”

“有什么办法呢？那家人热情的要命。不吃又不好意思，只好闭起眼睛，硬起头皮吃上一点呗。反正是吃饭，又不是吃桌子、吃碗。”

“我倒觉着社员家的饭好吃，就是，”陆翌鑫说着，比划出个舔碗的动作，“这个动作看着不美气。”

方佳菌说：“就是的，我也觉得舔碗不好，还有，那家有个老人蹲在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从他穿的黑棉袄上面抓什么东西在吃。我到跟前一看，是虱子。他在吃虱子啊。看得我心里直犯咯噫，总觉得饭里不干净。吃完以后，总觉得胃里不对劲。”

蒉儡猛然站起来，又弯弯腰坐下来，对方佳菌说道：“虱子没有腿，不会蹦到碗里去的。你不用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

佟蒙欣回答：“他和虱子攀了门干亲。”

“哈哈哈……”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有人帮我，我就做饭。”米娅娥坐正身子，向床里面挪挪。“我刚才洗碗的时候，看看水缸里的水用去快一半啦。这样用水，要不了两天，水就没啦。这地方又没有自来水，洗菜要到沟下面的泉水洗才能洗干净，沟那么深，我看一眼都头晕，还有那个石桥也吓人，我不敢过。”

佟蒙欣说：“石桥看起吓人，其实廷宽的，你走上几次就不害怕了。”

米娅娥呛他道：“宽？能有多宽，就你这样的身板，见着扁担都叫宽哩。”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问蒉儡？”

“问什么问？和你没话说。”

沙鹤珞碰碰米娅娥，说道：“好好说嘛，怎么能跟吵架似的。佟蒙欣说的没错，石桥是挺宽的，还不太陡。我昨天已经看过啦。”

佟蒙欣得劲起来，看着米娅娥说：“你往沟里看头晕，是你不得法，如果你一直盯着看，沟就变浅啦。”

米娅娥翻看他一眼，正欲回话，

蒉儡突然插进来：“一个人盯着看，沟就变浅啦？咱们这么多人都去盯着，那沟不就没有了么……”

“哗”的一地笑截断了蒉儡的话。

这时，广播嗽叭里响起呼叫各生产队长到大队集中开会的通知，由于播放的音量过大，使笑着的人们象生活在匣子里似的对外界反映有些迟钝，直到两位客人非请自入，大家才惊起。

男客是华丝哥，女客是卿婧，两人进来后，坐到汶君孝旁边。

米娅娥用一种挑剔的目光注视着卿婧，好一会儿，才扭脸咬起沙鹤珞的耳朵，“瞧她那样，平常的象碗水似的，还有脸坐到君孝旁边。真不自量。”

“是不自量。”沙鹤珞附和着说。可是，当卿婧的脸面转向她们，用询问的眼神探寻她和米娅娥时，她马上还以一个襟怀坦白的微笑，其微笑赛过牧丹花开，使人大受感动。

“你那儿怎么样啊？”她问。

“挺好的。”卿婧微笑着回答沙鹤珞。她是个不善于长篇大论的姑娘，习惯于使用微笑回答简短的问题。她的长相可以说是块魔体。随便到大庭广众之中抠出个人眼珠镶进她的眼眶里，都和自然生成的一般。一张嘴，两鼻孔，外出一对大小相等、一模倒出的耳朵，普普通通的中国人肤色；普普通通的中国体重；普普通通的中国人身高；普普通通的中国人穿戴。她象世上一切活着的灵魂，而世上一切活着的灵魂也象她。无须要耗费笔墨详细描述，凡是见过女性的人都见过她。在张村的知青中，她是个最容易被人遗忘的女子。总的说来，她除去独个儿站在戏台能够引人注目外，其他任何场所都不起眼儿。

方佳菌接上问：“你住的地方有老鼠没？”

“有，在屋外看到了，屋里没看到，我和房东大娘住的那个屋有顶棚，老鼠应该进不到屋里的。”

“你那儿好，我们这儿老鼠的不叫人睡觉，昨天晚上吓了我们一晚上，我们今天把蚊帐都给挂起来，看老鼠还怎么闹。”

米娅娥插嘴进来问卿婧：“你住的地方大不大，还有多余的房间没有？”

卿婧依旧微笑着回答：“应该有吧，房东家只有两个人，房子有五间。”

“你回去和房东说一说，能不能叫我们搬你那儿住，这个地方住不成，昨天晚上有个神经病到这儿闹事，都要吓死人啦。”

佟蒙欣出口拦道：“这个主意不太好啊，住过去以后，每天要过石桥好几次到五队干活，危险性太大，不安全。”

“是不安全，”沙鹤珞说着，看向卿婧：“你过来时走的是石桥吧？”

“不是，是绕小路来的，没敢上石桥。”

“还有小路啊，怎么走啊？”

“麦场南边有口机井，机井旁边有条小路，走上去绕个弯就可以到四队了。”

方佳菌惊奇地问：“有井啊，离这儿远不远？”

“不远，走四五十步就到了。”

“这下好了，以后打水方便了。”

华丝哥看看方佳菌，说：“那口井淹死过人，已经被封啦。”

“咦......”

“看把你惊奇的，死了人还不封井，井留着也没有敢用啊。”米娅娥说完方佳菌，盯住华丝哥问：“你是不是和那个外号叫专损人的老插住在一块啊？”

华丝哥看看她，回答：“是啊，他叫颛孙仁，不是外号。”

“怎么可能呢，哪有叫这个名字的。”

“就叫这个名字，复性颛孙，名仁。”华丝哥答着，转移开话题：“你们住的房子比我的栖身地强出百倍，我住的那地方，整个儿的是个破窑洞，门窗别提有多烂了，一阵风就能请它们搬家，洞口上面还悬着一块大石头，掉下来能把洞口堵上一大半，窑洞外边还砌着一排猪圈。听养猪的人说，那些都是种猪，发情的时候还会咬人哩。”

“哎呀，”方佳菌骇然地睁大眼睛，“你不害怕么？”

“怕不怕，也得住啊，现在咱们是知青啦，没办法，看事态发展再说吧。”

米娅娥接茬道：“发展？能发展成什么样？农村永远是农村，一辈子也变不成城市，今天一到这个破地方，我就开始发愁啦，这种破地方能让人呆上三年吗？”

陆翌鑫白了米娅娥一眼，说：“劝你别发愁，小心白了头。人活着就要活个痛快。愁眉苦脸的对身体不好。到那不都是吃喝拉撒睡，你就是住到月亮上去，也不过占身后一溜地。这里的农村就是脏点破点，有啥么？我倒觉得，这地方的人不错，待人真心实意的，没有坏心眼，和他们打交道，痛快。别说是三年，就是三十年，我也没二话。”

“哼，你是一只眼看风景，看啥都好，等到时间长喽，有你不痛快的时候。不是我看不起农民，他们的生活太单调啦，连点见识都没有，你能说他们的生活的痛快？这可能嘛。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人老实，这一点，我承认，可这老实也得看什么情况的老实，象目前这种生活，目前的这种状况，再精的人到这儿也会变老实的。生活圈子太小，也会影响人的大脑发育的。我家邻居有个小孩子，他父母一上班，就把他关在家里，这么关着，关到上学，问题出来了，学习怎么也跟不上，智力障碍。他每天生活的环境限制他的大脑发育。五岁的环境造不出八岁的人。农村也一样。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不是我说啊，这些农民是没办法，如果有办法，他们往城里跑的比你快。”

吴英舒微侧过脸，向着米娅娥说道：“你这么说，我不同意，我认为，城市有城市的特点，农村有农村的好处，只是因为不同习俗而形成人为的差别，这个差别象三八线一样，把城市和农村划分开来，城里人站在线这边，朝对面观望，想象着农村人的低下；农村人以同样的姿势站在线那边，猜测着市民的高贵；双方相持着，谁也不敢过线一步，城里人害怕跨过去，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农民们畏惧市民的冷酷无情，虽然他们中有些人向往城市生活，但那只是个别人的愿望，大多数人还是故土难离，愿意在自己的土地上生存的。”

“这话没错。”汶君孝接上说：“我也是这么认为，不管这个三八线存不存在，咱们都应该向社员看齐，和他们一起消灭城乡差别，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咱们既然已经上山下乡，就不应该把思想再留在城市那边，咱们是知识青年，是代表城市加入到农民行列的，咱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到知青的声誉，我不清楚你们，不清楚你们是怎样看待个人名声的，我始终认为，名声比生命重要的多。”

“一个人的声誉被破坏，就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吴英舒赞成地说下去：“即使是活着，也不过是个行尸走肉。”

“有这么重要的声誉？！”米娅娥瞪住吴英舒，尖刻地说道：“只有生命才最重要的，声誉算个啥？有人说你好，你就好；有人说你坏，你就坏，你不能把大家的舌头割齐吧？！割不齐，你就得受着，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知青，凭你一个人讲名声，顶什么用？咱们城里人早就白眼看知青啦。”

佟蒙欣支持道：“米娅娥说的对，名声高不过生命。”

“那你说，什么能高过生命呢？”华丝哥看着佟蒙欣问，顺手摘下头戴的军帽。

“生命本身。”

华丝哥的嘴角显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米娅娥不错眼珠地盯住他，觉得他的这种微笑实在是帅极啦。这么着好一会儿，她才往后伸下腰，暗自将汶君孝和华丝哥做下比较，忍不住凑近沙鹤珞耳语道：“这个人笑的太迷人啦，和君孝好象兄弟俩似的，他是吴英舒的那个吧？”

沙鹤珞摇摇头，好象要摆脱一只在耳边嗡叫的苍蝇，自从华丝哥出现，她的心里就多出一道岗，并本能地感到，这个人身上蕴藏着一种降压她斜念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形无影，但却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我看是，”米娅娥继续说着：“瞅他看她的眼神，多含情啊，看得我的心都动起来啦。”

沙鹤珞用一种不经意般的动作，与米娅娥拉开点距离，看着佟蒙欣说：“生命只是存在的形体，名声却是流动着的语言，二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汶君孝看看她，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转而，望向吴英舒，在察觉到米娅娥的刻薄目光后，马上将目光转向华丝哥，对他投注给吴英舒的温情，还以一个不快的眼神。

华丝哥没有理会汶君孝，笑着问吴英舒：“说了这么多，你们讨论的中心议题是什么？”

米娅娥望向他，笑着抢答：“开灶。”

“对呀，咱们的问题还没解决呢。”陆翌鑫说：“以后怎么办？不行的话。咱们找找偏方，弄他个铜肠铁胃，专门吃生食。”

方佳菌快嘴快舌地说道：“天上掉馅饼，你也得弯腰拣呐。不要说吃生食，就是喝凉水，你不动手，也灌不到肚子里去的。”

“言之有理，你说怎么办，来个主意听听。”

“我也不知道，还是让两个组长决定吧，要不然，让两个组长一块做吧。”

“这不行，”米娅娥和沙鹤珞同声说着，把对方看了下，沙鹤珞自觉失态，示意米娅娥先说，自己往后坐坐，偷偷地瞅视下华丝哥，见他已经坐到汶君孝的右边，并用心地检查起吴英舒床上挂起的蚊帐，貌似对屋内的谈话充耳不闻一般。

 “不能让他俩干，这不公平。”米娅娥说着，看看吴英舒，“真要两个人一起干，也得我跟君孝在一块干，别人不能干。”

沙鹤珞赶紧跟上去：“我说不行，是说不能两个人干，咱们八个人，弄两个人做饭，有点说不过去。”

“是不能这样。”吴英舒赞同道：“咱们是来锻炼的，不能碰到困难就退缩，对于做饭的问题，我个人认为，每个人都试着做一下，体验一下，等到大家认为某个人可以担当起做饭责任的时候，再定谁做，好不好？”

汶君孝立刻表态：“我同意这个意见。”

“哪……我也同意，明天就从我开始吧。”米娅娥赞同着，抢挂个头号。

方佳菌说：“我排最后。叫陆翌鑫在我前头，如果我做的不好，你们不要怪我，怪他把锅给做串味了。”

“哈，你要这么说，我还非得再试一回不可，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

佟蒙欣呵呵一笑，说：“还吹牛呢，你做的搅团糊糊害我们吃了一天，还想再来第二锅啊？还叫人活不活了。”

“一回生两回熟嘛，下次再做少做点，我还不信成功不了。”

“少做的了吗？一会儿看面多了，加瓢水，一会儿看水多了，加碗面，加加加，加出一大锅，下面的都巴锅糊了，上面的还夹生着呢，不吃没吃的，吃完了胃胀，你还是一回生，再别两回熟了吧。”

“不熟不熟，你往前排排，我拜你为师。”

“这还用你说吗？二号已经是我的位啦，后天，你要想知道你的灶房祖师爷长的什么样，就早点起来看看我的装扮吧。”

“玩你的去吧。”

众人一笑，统一起意见。

接下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起学校里的一些轶事儿。

沙鹤珞偷眼盯看着吴英舒，越看越觉自己象是陪在鲜花旁边的绿叶，无论叶儿如何招摇过市，都不能将人们的欣赏目光尽数吸引到叶面上来，她不甘地欲要进行抗争，却架不住华丝哥的出现而不得不掩面俯首，只做壁上观，偶尔捧场似地送上个好，心下里却是在观察着伙伴们，她很容易地注意到，汶君孝的眼睛里闪动着愉悦的笑意，时刻都在围着吴英舒转；他的意识随时都在为吴英舒的思想提供着服务。他和吴英舒的思想认识，从抬腿到跃起，相象的如同一辆车上的司机和乘务员。而那个硬挤“上车”的米娅娥，不时地夹在两人中间，扔出一个个“牛头”，将两人的谈话截成一个又一个段落，迫使原本短暂的交谈延长里程。不甘为人后的佟蒙欣，用一种让人一望便知其心的笑意，步步紧跟米娅娥，丝毫不在意米娅娥的尖酸目光，屡屡去接她的话茬，把那些“马嘴”装进他的皮囊里去。嘻嘻笑着的方佳菌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对每个人说的话都表示出赞同的神态。望向她的陆翌鑫一看到她的笑脸，总是忍不住说上句逗乐的话，引得大家哄笑一番。

华丝哥没有过多地参加到谈论中去，一是他不属于这个团体，不经邀请便登门拜访已为不妥，再多谈多说地喧宾夺主难免惹人生厌，二是他本身就不屑于这种依靠开会解决问题的群聚，在他看来，人的世界应以权力为最，其他次之，有权才有发言权，没权说什么都是费话，说也只是说个热闹，浪费下时间而已；三是他看人看事看得到骨髓，对人缺乏信任感，轻易不交朋友，非必要不管闲事，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有着超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再则，他那傲骄的心性不容他随波助流，因为他有着一米八的身高，有着与身高成正比的体重；有着仪表堂堂的长相，还有着一套合体的黄军衣，气派、潇洒的不单他自己觉得风度翩翩、洒脱超人，居影星王心刚之上而泛其下，众人们将他和生相俊朗的汶君孝做过比较之后，也都由不得地多看他两眼，仅凭这一点，华丝哥就有了傲物的资本，藐视起他人存在也就多了几份自信。 

因此，大家谈论的越热烈，他的参与热情越寡淡，除了偶尔为吴英舒所谈使用微笑示以支持外，其他时间都在心里为在座的每个人画像，画着画着的，不由地为吴英舒的今后担起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