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溪黄昏》

&我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

&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

&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得来，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

&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物，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拔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到种种物外东西上去，反而常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了我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

&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

&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还常常使我在夜半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经够宽广了，但我似乎就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弄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直到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

&体魄不甚健实的我，全得爸爸给我那分启发，使我在任何困难情形中总不气馁，任何得意生活中总不自娇，比给我任何数目的财产，似乎更贵重难得。

&那些竹筏，在静静的流水中游动，两岸全是夹竹林高山，给人无比幽静的感觉。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占据了一个位置。

&我当然也欢喜到河那边去，独自坐在河岸高崖上，看船只上滩。那些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石头下，那点颜色，那种声音，那派神气，总使我心跳。那光景实在美丽动人，永远使人同时得到快乐和忧愁。当那些船夫把船拉上滩以后，各人俯身到河边去喝一口长流水，站起来再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手拭去肩背处的汗水时，照例总是很厉害的感动我。

&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一课古怪的学程……从他那爽直说明中了解那些行为背后所潜伏的生命意识……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在用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如何离奇得眩目。

&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

&年龄老朽已到随时可以报废情形，心情上却还始终保留一种婴儿状态。

&他的话全是活的，妙趣百出，庄谐杂陈。他那言语比喻丰富，真像是大河流水，永无穷尽。

&你若每夜皆看到天上那颗大星星，我们就可以从这一粒星星的微光上，仿佛更近了一些。

&我如今只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的一分经验，接触着这些人的灵魂。

&像是一个有魔力的歌唱，单纯到不可比方，也便是那种固执的单调，以及单调的延长，使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想用一组文字去捕捉那点声音，以及捕捉在那长潭深夜一个人为那声音所迷惑时节的心情。

&两岸山头已经较小，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山阜，山势既较平和，河水也温和多了。两岸人家渐渐越来越多，随处可见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尚未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朗。

&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

&依然有吊脚楼，飞楼高阁悬在半山中，结构美丽悦目……他那闷闷不乐的神气，可以说是很妩媚。

&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应有的哀乐。

&街市尽头河下游为一长潭，河上游为一个小滩，每当黄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为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大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看，摇船人泊船近岸，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的催橹歌声，又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的歌声！

&嘭嘭嘭嘭的鞭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回溯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从这些人推测将来这个地方的命运，我俨然洞烛着这地方从人的心灵到每一件小事的糜烂与腐蚀。

&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

&夹岸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崖石黛黑。水深而清，鱼大如人。河岸两旁黛色庞大的石头上，在晴朗冬天里，尚有野莺画眉鸟，从山谷中竹篁里飞出去，休息在石头上晒太阳，悠然自得啭唱悦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时，方从从容容一齐向林中飞去。……白日无事，平潭静寂，但见小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沉默的黑色鱼鹰，缓缓向上游划去。傍山作屋，重重叠叠，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壮。……临长河，据悬崖，对河一山，山上老松数列，错落布置，十分自然。景物清疏，有渐江和尚画意。

&一个小小的殷勤，能胜过更伟大但是潜默着的真爱。另一方面，纵是爱，把基础建筑到物质一方，也总比空虚到不可捉摸的精神那面更切于实用。

&在这样的月色里，我们一同进入一个夸大的梦境。黄黄的月，将坪里洒遍，却温暖了各人的心。

&一根毛发，在我看来，会发见许多鳞片。其实这东西，在普通触觉下，无论如何不会刺手；而我对一根毛发样的事的打击，有时竟感到颇深的疼痛……

&大坪里碎琉璃片类，在月下都反射着星样的薄光。一切一切，在月光的抚弄下，都极其安静，入了睡眠。月边，稀薄的白云，如同淡白之微雾，又如同扬着的轻纱。

&如有所悟，亦如有所惑。

&灼热中回复清凉，生命从疲乏得到新生。

&多数人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种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得更有意思。因此若有一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于美特具敏感，自然即被称为痴汉。

&金钱对生活是必须的，但对生命似乎不是。

&我如有意挫折此奔放生命，故从一切造形小物上发生嗜好，即不能挫折它，亦可望陶冶它，羁縻它，转变它。不知者以为留心细物，所志甚小。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丁巧妙完美而倾心，人之所同。

&伟人巨匠，千载宗师，无一不对美特具敏锐感触，或取调和态度，融汇之以成为一种思想，如经典制作者对于经典文学符号排比的准确与关心。

&饭后倦极。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木叶微脱，红花萎悴，水清而草乱。猪耳莲尚开淡紫花，静贴水面。阳光照及大地，随阳光所及，举目临眺，但觉房屋人树，及一池清水，无不如相互之间，大有关系。

&过去生命可追寻处，只是随身记事小册三五本……惟生命形式，或可于字句间求索得到一二，足供温习，生命随日月交替，而有新陈代谢现象，有变化，有移易。

&明智者若善用明智，即可从此云空中，读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叹与沉默，色与香，爱和怨……内容极柔美，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

&瓦檐梁柱和树枝高处，长日可见松鼠三三五五追逐游戏，院中闲静萧条亦可想象。

&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做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个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

&风雪满天下，知音能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