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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平 | 读诗的四种姿势
王国平 武侯文学 2022-05-08 16:04
读诗的四种姿势
王国平
在草树下读诗
我出生在四川江油市小溪坝镇一个叫水阁凉亭的乡村。那是农村最艰苦的时代,陪伴我放牛、捡柴、喂猪时光的,是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和那些印制粗糙的书籍。
或许因为很早就知道,唐代大诗人李白就是乡人,所以在那些小学课本中的文字里,我最喜欢的是诗歌,尤其爱在草树下,静静地打开课本,默诵着那些似懂非懂的句子。
记得每年水稻收割后,父亲便把田里晒干的稻草,一把一把的拴起来。然后在田边找一棵粗壮的大树,剔掉矮处的枝丫。在离地2尺左右的树干处,父亲用两根木棒捆在树干上做成简单的支撑,随后站在木棒上,我们则站在旁边一把一把的传递拴好的稻草,父亲动作麻利地接过稻草,将它们层层叠叠的,旋转而上的捆扎在树上,直到接近树顶。我们那里把这叫“旋草”,至今,我仍然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词更生动的了,把草“旋”在树上之后,那棵树就不再被叫做青冈树、松树或者柏树,它们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草树。
田边的一棵棵草树,成了秋天村子里的一道风景,它以丰腴的身姿,预示着颗粒已经归仓,大地开始冬至。草树上的稻草将成为耕牛过冬的食物,直到明春青草弥漫大地。
旋好的草树,也成为乡下孩子们的乐园。因为每棵草树下方离地面都有2—3尺的高度,坐在草树下,就是一个安静的空间,即使外面下着大雨,草树下也干燥如故,因此很多孩子都喜欢在草树下玩耍、吹牛、捉迷藏、过家家……
而对我来说,草树仿佛是父亲为我准备的书房。
每天放学后,家里就会安排我放牛、喂鹅或吆麻雀,我便手持一本《语文》课本走到草树旁,随手从草树上扯下一把稻草,垫在地上,然后盘腿坐在上面,甚至很惬意地斜靠在树干上,然后,开始用才学会不久的生字静静地读书。周围稻草的味道,淡淡的,幽幽的,有一种节气的芬芳。
当我读到王维的诗句“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时,我的目光便越过几根零落的稻草,眼前铺展开一幅如诗的画卷:远处山峦如黛,山势最高处的那棵歪脖子树就是父亲的老家。近处波光明灭,太平堰的水涨了又浅,浅了又涨,春来春去,鸟语花香,尽在眼前。
当我读到韩愈的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时,才恍然惊醒,春天已来。因为坐在草树下,没有感受到温润如酥的小雨早已唤醒了大地。忍不住卷上书本,走出草树,远处田埂上的草色青翠一片,待走到近处却稀疏零散,仿佛什么一茎草也没有,全然就是诗中的意境。
有时候,在草树下读书,不意间竟沉沉睡去,待得一觉醒来,已经月上树梢,心中自然而然地涌起李白的诗句“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地头思故乡。”不由得痴想:此刻的月亮,是否也曾朗照过李白的床前,此时的李白,是否也和我一样,身栖草树,卧听蝉唱,他,又在哪一处他乡端着酒杯脚步踉跄地邀约月光,遥望故乡……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草树还在我的记忆里矗立着,仿佛轻轻地抽出一根稻草,含在嘴里,就能品咂出故乡的味道。还有那些在草树下曾经朗读过的诗句,早已化作了一只只候鸟,每年秋天都带着我的思念飞回故乡,在草树上轻声鸣唱。
在田野上读诗
我真正阅读现代诗歌,已是1994年以后。
那时,我在四川省机械工业学校(今四川工程职业技术学院)读书。这是一所老牌工科中专,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学校却有着悠久的文学传统和良好的文学氛围。仅举一例:长篇小说《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就是我校的老校长。
进校不久,我便认识了学长白鹤林。当我还不懂什么叫诗歌时,白鹤林已经主编校园刊物《溪源》多年,是德阳享有盛誉的校园诗人。我至今能背得白鹤林的一些诗句,比如“劣质的烟草/迅速攻占思维的街道”“雷锋叔叔走了/每年三月才回来一次”等。彼时,白鹤林是学校文坛领袖,在全国中专校园诗坛亦颇具影响,他的《麦田》《回家》等诗作成为许多女生时常吟咏的佳作,我和其他诗歌爱好者基本上是用仰视的目光在看他。记得有一天,一个同学使劲拉着我紧跑几步,指着前面一个清瘦俊朗的男生说:“那就是白鹤林。”还有一次,我在一家打印店遇到白鹤林和邓辉正在那里油印校刊《溪源》,当时的我激动得不知所以,那种惊喜和忐忑跟后来去《星星》编辑部拜访老师们差不多。
读书的时候,我也曾偷偷地拿极不成熟的“作品”给《溪源》投过稿,结果如大家所想,“扑通”一声,石牛入海。
我清醒地认识到,关于现代诗歌,自己真的还是一个门外汉,必须多读、多看、多学习之后,才能动笔尝试。
放学后,从学校出门,跨过泰山南路,就是当时远近闻名的工农村。虽然名为一个村子,却人流量极大。当时,除了我校之外,附近还有四川省建筑工程学校、二重技校,都是享有盛誉的名校。一到放学和节假日,学生们聚集的主要场所就是工农村,其热闹与繁华程度不亚于德阳市中心。
不过,当时我不太关心工农村的美景、美食、美女和录像厅,我关心的是一家邮局书店,他们除了租书外,还经销报刊杂志,比如《诗歌报》《星星》《诗刊》《青春诗歌》。我没事总要往书店跑,很多同学以为我对卖报纸的小妹儿起了私心杂念,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只是为了蹭杂志看。
后来,手中宽裕时,我开始定期购买诗歌刊物阅读,但一般不会带回寝室看,我觉得那不是读诗最佳的处所。
工农村周围是一大片农田,麦青菜黄,稻浪起伏,蛙鸣虫唱,偶尔还有几缕炊烟升起,空旷、辽远而有诗意。每当买回了新的刊物,我就像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匆匆走出人流汹涌的街道,来到大片农田中间的某条田埂上,迫不及待地坐下来,慢慢地抚平心中的急切,轻轻地打开杂志……
在田野上,我读到的第一首印象深刻的作品是1994年第11期《星星》上发表的聂作平的诗歌《灵魂的钥匙》, 26年了,我始终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这个人的名字泊在清白的水上/如同每年逐水而居的蒲葵和艾草/他的楚语,他的花白胡须/注定要穿过五月五日/散文诗般的鱼群”远处绵远河水轻轻流淌,仿佛也在祭奠一代诗魂。我当时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原来诗歌居然可以这样写?”
四月,伴着田野旁母校的书声,我读到了杨然的诗歌《我就是黑脸杨然》,一个数学老师在乡下写诗的场景跃然眼前:“至今在乡下写诗/以及教书,说幂的乘方/积的乘方,中国的乘方/生命的乘方和宇宙的乘方/答案要么是零/要么是正无穷大或负无穷大/一旦写起诗来/就什么答案也不顾了/或者彻彻底底地大哭/或者轰轰烈烈地大笑”彼时,田边不知名的虫子叫得正欢,好像在为杨然的诗歌押着乡村的平仄。
六月,田野上的水稻枝繁叶茂,长势蓬勃,在稻花飘香的田埂上,我读到了白连春的诗歌《稻》:“为了稻的熟/我一次次俯下身/成了卑贱而贫困的一群/趴在地上/爱了一生”我生在农村,也有过栽秧收稻的经历,那些往事在一首诗中渐渐走远,又被耳畔的蛙鸣一声一声地唤回了现实。
八月,田野上的草垛刚刚码好,我就在空寂的田埂上读到了张新泉的诗歌《为亲切塑像》,瞬间被击中:“我得抓紧趁着我们眼中/被她弄出的水迹末干/趁着她曾经抚摸过的事物,还在我们身旁//现在纺织娘可以唱歌了/鸽哨、炊烟、草垛请升起来/我要你们一一作为最后的仪仗//我这就动手请给我以援助/如果力不从心/请你们接替着我/从夜到夜,从泪光到泪光”铺天盖地的诗意弥漫而来,打湿了我的眼,那种久已远离的亲切,正一步一步地沿着田埂回乡。
1994年—1996年,正是我们最青葱美好的岁月,有人抱着一把吉他在女生宿舍楼下通宵弹唱,有人一手提着暖水瓶,一手举着方便面,满校园兜售……而口袋羞涩、内心空寂的我,把三年的时光交给了学校门前的那片田野。
在铣床前读诗
1996年,刚刚20岁的我背着简单的行囊,揣着派遣证来到了都江堰,走进了四川都江机械厂,成了我们村人人羡慕的工人。当年,工人就等于“进城”“转户口”“吃国家粮”……在都机厂,我穿着工作服,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新旅。
我先后在这里做过钳工、车工、铣工、搬运工、清洗工……车间强负荷劳动带来的身体疲惫倒在其次,曾经的远大抱负和满腔热血,在冰凉的铁坯与现实面前渐渐冷却,此时,内心的焦虑、纠结、彷徨、迷茫和空虚才真正是致命的痛苦。当年,举目无亲的我曾无数次在南桥上默默伫立,眺望着从宝瓶口倾泻而下的岷江水,思考自己的人生。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在都机厂里过得相当颓废。
早晨睡眼朦胧的起床,头发乱得像被轰炸机炸过一样就进了车间,用轰鸣的机器声“洗耳”,用棱角模糊的铁坯“洗眼”、用漫天飞舞的灰尘“洗肺”,下班时用劣质肥皂“洗脸”……当然最愉快的莫过于用麻将“洗手”。下班后,与同事欢快地打小麻将,废寝忘食、其乐融融,日复一日。
我以为,我的人生将长此以往。
但阅读,让我重新振作了起来。
为了打发枯燥无聊的时间,更是为了寻找自己向往的精神家园,我开始大量地读书,并学习写作。每天晚上7:30—9:00,我几乎是在厂工会图书室度过的,后来,我干脆节衣缩食,从图书室买回了一大堆过期的《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星星》《诗刊》《花城》《清明》《四川文学》《江南》《剑南文学》《草地》《青年作家》等刊物。至今,我已搬过三次家,但是,这些旧杂志一直在我的书架上。我不能扔了它们,是它们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在工厂读书的日子,五个字可以形容:痛并快乐着。
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我开铣床铣一种凸台时,中间有40秒的休息时间,我没有让这段时间白白流走,而是快速拿起放在工件架上的书,有时是一本《星星》,有时是一本《诗刊》,有时是贾平凹的小说或者一本翻得很旧的《五人诗选》,抓紧时间读一段文字。铣床上滚烫的铁屑四处飞溅,落在我的头发上,书本上、工作服上……我都浑不在意,至今我的一些书上还有铁屑烧焦的痕迹和翻书留下的油渍。
最恐怖的是,有时急于读书,工件还没有夹紧,就开始工进,铣床工进到一半,就听见“嘣——嘣——嘣——”的声音,仿佛地震一般,然后便看见火花四溅,铣刀嘎嘣嘎嘣全部坏完,但是工进还在继续,感觉整台铣床就要散架一样。此时,虽然非常危险,我也不得不一边用手遮住额头,实际上保护眼睛,一边飞快地冲到铣床前,关掉开关。去领刀具时,管理员总会说:“小伙子,你这个月的刀子用得多哦。”
2002年,我曾写过一首诗《在一台铣床边读诗》,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我至今还记得:“装夹——工进——卸下/装夹——工进——卸下/这是一个铣工每天的工作/要感谢诗歌啊/幸好有这些鲜活的诗歌/才不至于让周而复始的程序/使自己变得像一台铣床//我每天都在这里一边开着铣床/一边阅读诗歌/但是我的阅读是多么的艰难/装夹3分钟,拆卸3分钟/而我只能在装卸坯件的间隙里阅读/我用40秒钟的时间阅读/却要用6分钟的时间回味/因此我只能一点一点的读/很仔细,很认真的读/我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一本诗刊读完/而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一个铣床工人只能偷偷地读诗/他读诗的姿势有几分悲怆”
诗不算好诗,但却是当时阅读生活的真实写照。
当时工厂宿舍条件较差,我们3人住一间寝室,除了三张单人床、书桌和灶台之外,连椅子都没有一张。有一天下班后,我在车间的废弃物中,挑拣了一个略微干净一点的木箱,拿回寝室做凳子。每天晚上,当其他人都去喝茶打牌玩耍时,我就独自坐在简易书桌前,铺开稿笺,书写心中的梦想。此时,屋外都江堰水奔涌流淌,屋内钢笔在稿笺上沙沙作响,至今想来,依然有一种温暖涌上心头。
夜深时,我有时也打开当时唯一的娱乐工具——一台时好时坏的收音机,听四川岷江音乐台的节目,因为里面有一档文学节目,偶尔会播放我的作品。人们很难想到,我的诗歌之路就是从都江堰畔的宝瓶巷9号开始向远处延伸的。
我至今还保存着一张照片,那是时任宣教科科长何天祥在某个晚上我加班时抓拍的,脸上全是油污的我,没有一丝颓废,因为在那些寂寞而枯燥的日子里,有诗在我身边。
在地铁上读诗
从开始读书至今,已经过去了40年。
40年的时光既短也长,但是,随着科学发展之进步和文化呈现方式的多元,我们的阅读方式却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纸质图书的读者越来越少,而电脑、手机和喜马拉雅听书等正在强势介入和影响着我们的阅读方式与生活方式。
但是,我依然固执地热爱着纸质图书。
我承认科技进步带来的便捷,我也非常愿意接受新生事物,但是我同样热爱延续了几千年的物事,比如端午的粽子,比如中秋的月亮,比如纸质书本上流淌的油墨芬芳。
不可否认,我们的社会变快了。
但是,快,不是社会发展和人类进步的唯一方式。
马车很快,我们依然要走路。
汽车很快,我们依然要走路。
高铁很快,我们依然要走路。
飞机很快,我们依然要走路。
甚至我们从宇宙飞船里出来,也要脚踏坚实的大地。
这一点都不矛盾,正如我们有了网络、有了手机、有了新媒体、有了电子书……但我们依然还要阅读纸质书一样。
其实,我们的生活,不是太慢了,而是太快了!
快得没有时间品味妈妈做的饭菜的味道,快得没有时间谈一场恋爱,快得没有时间听一听春风的消息,快得没有时间在路边蹲下来看看一朵小花在清晨怎样怒放……
甚至快得没有时间静下来读一首诗。
甚至快得来不及欢喜或悲伤。
木心曾说:从前慢。我要说,现在,我们也需要慢。
大多数时候,只要条件允许,我都愿意利用各种空余时间阅读纸质书。特别是在嘈杂与喧嚣的地铁上,我更愿意揣好手机,捧起一本书来阅读,让柔软的纸张轻轻地摊在你的掌心,让芬芳的油墨萦绕在你的鼻间,让温暖的诗意慢慢叩响你每一根久已没有弹动的心弦,让它梦见流水和风……让我们生活中日渐远去的诗神,在时代列车飞速前进的隆隆声中,回转身来,给每个向往美好的人一个轻轻的拥抱。
(本作品原载:张叉主编,《锦里风光分外春》,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版,第7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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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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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平画像 萧继东 作
王国平,男,1976年生,四川江油人。出版著作十余部,作品曾入选多种选本、高中《语文》教材及“5·12”大地震诗歌纪念墙。曾获全国“阅读学习成才职工”、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四川文学奖、四川省人民政府社科奖、金芙蓉文学奖等表彰。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四川省作协全省委员会委员、四川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成都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