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武松醉打蒋门神”是整部小说极为精彩的一回，武松那一套拳脚功夫若行云流水，真让人叫绝。说起来梁山众好汉，都各有吃饭的家伙，黑旋风李逵抡一对板斧，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根禅杖，武松凭的是一双拳头。这一双拳头，在景阳冈打死过老虎，在狮子楼打死过西门庆，这回打的是恶霸蒋忠蒋门神。

武松醉打蒋门神起始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孟州牢城营管营的儿子施恩，在快活林的酒店被蒋门神霸占，施恩不肯让他，被蒋门神一顿拳脚，打得两个月起不来床。施恩想到新投进大牢的犯人武松武艺高强，于是每日好酒好食待他，想请武松为他报仇，夺回快活林酒店。武松乃仗义任侠、快意恩仇之人，哪容得这等“不明道德的人”，当即答应施恩要“出这口无穷之怨气”。在连续吃过十来碗酒后直奔快活林。先将酒店里五七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接着三拳两脚将蒋门神打翻在地。书上说那蒋门神身长九尺，也是有本事的人，犹使得好枪棒，但怎抵得武松“醋钵儿大小拳头”，被打得跪地叫饶，酒店又回到施恩手里。

人们每看到这里，都让武松的拳脚功夫给迷住了，不知有没有人想过，武松为施恩夺回快活林酒店，是正义之举吗？回答这个问题，还要从施恩的买卖说起。

说起施恩也算“官二代”，他的父亲是孟州牢城营管营，这个职务虽不算官儿，属“未入流”，但到底掌管着监狱这个特殊场所，也是妥妥的实权派。在《水浒传》中，经常有人向牢城营的节阶、管营和差拨使银子。这些牢城营的“头头”，几乎没有一个不收受贿赂，在他们那里，没有银子办不成事，有了银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像林冲、宋江被投进大牢后，都曾向营内节阶、管营送过银子，以求获得看顾和方便。尤其沧州牢城的那两个管营、差拨，得了林冲的贿赂，“日久情熟”，把武松当作闲客，任其在牢里来去自由。当然，最横的当数孟州牢城营的管营，他的儿子施恩被呼作“小管营”。正是“老子当官儿好汉”，施恩在东门外快活林开了一家酒店，那里有很多来自山东、河北的客商，施恩的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财源滚滚。

施恩是如何做买卖的？概括起来有三点，一是向客店、赌坊兑坊收取“保护费”。快活林有百十处大客店，三十二处赌房兑坊。这些客店赌坊老板，虽说都经历过江湖，却没有一个人敢跳出来跟施恩碰硬，只有乖乖交上银子。二是定期向各店家赌坊下达“消费指标”。在快活林，属于施恩出资经营的只是个“酒肉店”，但来这里无论是投宿的客商，还是耍钱的赌鬼，都要在施恩的酒店消费。这正是施恩说酒店买卖“都分与众店家和赌坊兑坊”的意思。这是施恩榨取高额利润的主要来源。三是从歌伎身上“刮油水”。宋代民间艺术繁盛，“瓦舍勾栏”遍地开花，快活林也是一片热闹市井。这里有一条规则，凡是来此地谋生营业的歌伎，须先到施恩处烧“头柱香”，经他允许方可“趁食”即营业。仅这一块，施恩就赚得钵满盆满，用他的话说“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随手查了一下，在宋代，宰相的年俸大约3600两银子，六部尚书年俸700两银子。也就是说，施恩每年从歌伎身上刮下的“油水”，差不多赶上宰相的年收入，这简直是暴富。可以说，施恩垄断了快活林一切经营活动，他才是孟州一境的恶霸。

施恩在孟州搞这么大买卖，靠得又是什么？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拿开赌坊来说，那是一种江湖行业，是“好人干不了，干的没好人”的营生。没有点看家本领，或者既无任何官方背景，又无黑道上的支持，是很难开下去的，弄不好，赚不到钱，反而会把小命搭上。像《水浒传》中的顾大嫂，就曾开过赌坊，人家“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的本事，才敢扬言要去劫狱，营救“二解”。即使这样，顾大嫂也得花钱雇打手，否则，赌坊生意也难以做下去。施恩长期欺行霸市，强买强卖，靠的不是他那点“随身本事”，而是他父亲掌管的整个牢城营。他先从牢城营里挑出“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充当打手，维护他在快活林的日常买卖。然后，再从牢城营内挑选若干兵卒，随时听命于他的调遣。在武松打蒋门神的时候，施恩就曾带领二三十个军健跑来助战，这二三十个军健正来自牢城营。看看，从监狱在押的囚徒，到看管犯人的兵卒，里里外外都成了施恩父子的“私人武装”，在快活林开店的老板哪个不害怕？可以预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施恩的买卖会继续做下去，不想来了个恶汉蒋门神。

从这里我们看到，施恩做得起这独家买卖，完全依赖于他家父的支持。这位孟州牢城营的“一把手”，身为“官人”，却脚踩黑白两道，不但放任儿子胡作非为，还监守自盗，游说在押犯人替儿子报仇。当杀人犯武松被他当作贵客，请到堂上的时候，这位管营相公安排酒肴、果品之类，亲自与武松把盏叙话，称赞武松为“义士”，并主持仪式，让施恩拜武松为兄长，二人当场结为兄弟。这位管营大人还不忘为儿子“洗白”，说儿子施恩做买卖并非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杰气象”。好荒唐可笑的说辞，给江湖上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偏偏武松相信了。武松已被这父子的“知遇之恩”感动得流泪。至此，打蒋门神已是在弦之失，其势必发了。

武松夺回施恩的酒店，实质上是一场“黑吃黑”的戏码。施恩欺行霸市，搞行业垄断，发的是不义之财。而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人家底盘，更是强盗行径，挨打也无处叫疼。两人都是非法获利，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这里有必要说的是，施恩之所以认怂，一来打不过蒋门神，二来蒋门神比他父子势力更大。在蒋的背后有张团练，张团练背后有张都监，张都监背后有知府大人。这一级一级通过“买嘱”，构成庞杂的利益链条。施恩能耐再大，也只有他老爹这个靠山。况且，正如张团练那里还养着“一班儿正军”。还有一点，往往被人忽略了，施恩不敢再闹下去，不是因为两个月起不来床，而是怕他利用关押的囚徒开酒店的事情被曝光，这是任何朝代都不容许的。施恩曾亲口对武松透露过自己的不安：“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折得什么理？就是自知理亏，怕事情败露。所以，对待蒋门神，施恩自个儿先胆怯了。

武松打完蒋门神后，施恩的买卖又收了回来，他重新拥有了快活林的独霸地位。这不法经营，经这么一闹腾，反而在江湖上闹出了名堂，成了一种招牌。自打武松夺回快活林酒店后，施恩的买卖越发好了，“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里并各赌坊兑坊”，都加倍给施恩送“闲钱”。这说明什么？说明施恩侵害他人利益更严重、也更残酷了。当然，这一切要归功于武松，不是他的“精拳头”、“鸳鸯脚”，施恩那有今日？所以，施恩对武松才“似爷娘一般敬重”。后来，张都监设下圈套陷害武松，武松血溅鸳鸯楼，被打入死牢。施恩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其中给康节级一次性就送了二百两银子，算是对武松的报答。

其实，施恩对武松有敬重之意，也有利用之心。自武松进了大牢，施恩就为个人复仇做着准备。每日给武松酒肉茶什，沐浴更衣，任武松在大狱闲逛，宛如自家门前散步一般。以武松的江湖经验，不会看不出施恩另有意图，只是“义气”过重的武松把施恩的一系列特别关照理解为江湖上对英雄的爱慕和怜惜。这一点，施恩看得很准，他给武松出了难题，又让武松觉得替施恩复仇是与“义气”相关的事情，不打蒋门神就不够“义气”。不能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施恩的“江湖”够深得了，可惜武松看不出来。武松从来是“义”字当头，“只分敌我，不问是非”，这就是他判断人和事的标准。所以，在打了蒋后，他急于做的一件事就是让酒保请十数个乡邻来，当着众乡邻的面，声言他与施恩“并无干涉”，他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死也不怕。武松这番解释，让人好笑，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武松为什么这么做呢？这不难理解，武松其实一直都在尽力维护他“义”的形象，急于撇清他与施恩的关系，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他不愿意看到因为蒋门神事件众人把他给“抹黑”了。何况，他还顶着一个“打虎英雄”的名声，在很大程度上，他有着另外的目的，那便是证明自己乃真的英雄。

武松替施恩夺回酒店，为快活林寻回了昔日的霸主。然而，好景不长，武松杀了张都监后，官府着令施家父子捉拿凶手。施恩知道一切都藏不住了，连夜携全家老小出逃，后来辗转在二龙山落草。快活林还是快活林，那里的买卖仍在进行……

2022.10.15---18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