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斗才”与“五车书”-读史杂记之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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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在古汉语中,汉字有“六书”结构,词有本义,有引申义,又有感情色彩的差异。但词义之间却有密切关系,所指的对象往往形貌性状相似,一看就懂,甚至从文字形体可大致判断词意。比如古汉语“斗”字,最早饮酒的酒器叫“斗”。古人遥望天河,发现天上北斗七星呈勺形,且有长柄,由此浮想联翩,将“斗”由酒器引申为斗星。《诗经·行苇》“酌似大斗”、《小雅·大东》“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之“斗”正是此意。“李白斗酒诗百篇”便是形容酒量可以拿斗来量。有些词义要复杂一些,由原来表示的对象转移为表示另一种对象,词意更抽象,比如“才高八斗”。
“才高八斗”说的是谢灵运的故事。东晋大诗人谢灵运因为诗写得好,人有些狂傲。据说一次与朋友饮酒,酒酣耳热,不禁感叹:“天下才共一石(即十斗),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意思是天下人的才华,除了曹植令他敬重折服外,其他人统统不在他眼里。后来,人们便称知识渊博、才学出众者为“才高八斗”或“八斗之才”。问题是,知识和学问怎么可以拿斗来量呢?
在《说文解字》里,“斗”是个象形字,解释为“斗,十升也”。要搞清“升”还须从“石”说起。据王力先生考证,“石”在西汉已是重量单位,当时1石等于120“斤”。西汉1斤约合今天国际标准的250克,恰巧与今天使用的“市斤”单位的一半相等。“石”在西汉还作为体积单位,在洛阳出土的西汉陶仓上,用朱砂分别标有粟万石、麻万石等字样,这里用来度量粮食多少的“石”这个单位就是取的体积单位这层意思。往简单里说,1石等于十斗,1斗等于十升。八斗就是八十升。那么,可不可以说某某学问是多少升,当然不可以。
理解古人的意思,最怕望文生义,穿凿附会。再如“学富五车”,这也是夸一个人有学问的词,年代更久远一些。“学富五车”说的是战国时期的惠施,惠施是庄子的朋友,二人经常在一起辩论,我们熟知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辩论就发生在他们之间。庄子与惠子志向抱负不同,庄子的评价是:“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意思是惠施通晓多种方术,他的书能装五辆车。那么,“五车书”又代表多大学问?
要搞清这个问题,还得从源头说起。众所周知,在纸张和印刷术没有出现之前,文字都是写在竹片上的,一篇文章写下来要用很多竹片,把这些竹片用麻绳或皮条串起来,便形成一卷卷“书”,也叫做“简牍”。据考古验证,一条竹简若按五十字计算,比照现今十五万字一本书,古人大概要用三千余条竹简。将这些“书”放在家里,得码满一房子。如果要搬运的话,只有靠牛车拉。施惠生活在战国时期,粗略估计,当时一辆马车或牛车,大约能装五六百条竹简,“五车书”三千余条竹简。读了“五车书”的施惠,比起现代人的阅读量,少之又少,能称得上是饱学之士吗?还有那个“其为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的陆文通,不要说用牛运书,牛要累得出汗,即便牛累趴下了,又有多少书呢!可是历史文化的旧账能这样算吗?显然不能。
既然不能这样算,那为什么还要使用它呢?这就是古代语言的博大精深之处,它用极其生动的描述和描摹,传达出一种观念、印象或对某些无形事物之性质及特色,即传神,又精彩,还容易让人明白。无论“才高八斗”,还是“学富五车”,不过是一种比拟,并不实指藏书量、读书量多少。古人运用这个比拟,意在表达对博学多才之人的敬慕之意。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李商隐“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徐夤“欲言温暑三缄口,闲赋宫词八斗才。”王维“张弟五车书,读书仍隐居。”辛弃疾“算胸中,除却五车书,都无物。”等等。这里的“斗”“车”,都不能简单解读为具体的数量词,而应理解为博学多才。
可惜,我们在理解古人的意思时,往往知其一不知其二,表达的意思很不完整。就说“才高八斗”和“学富五车”,我们在使用这两个词时,往往忽略了它的另一层深意。谢灵运说天下才曹子建独得“八斗”,他得一斗。口气固然大,但没说自己的文学大得高不可攀,相反,他跟曹子建比出了自己的差距。惠施“学富五车”,但庄子对他多有批评,说惠施虽读了那么多书,但没有什么用处;虽通晓那么多方术,但“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批评惠子的这个道杂乱无章,说的话又不可信。庄子紧跟在“学富五车”之后这句话的深意,在流传的过程中,也被我们忽略了。
做学问是硬功夫,装是装不出来的。苏东坡学问够大的了,仍孜孜以求地抄《汉书》,不是抄一遍,而是抄三遍。台湾学者李敖非常有名,文学也深,但李敖也会闹笑话。在一期电视节目中,李敖调侃苏东坡抄《汉书》牛车拉不动,但也没有他读过的书多。李敖可能忘记了,宋代印刷术已经相当成熟,刻书业非常兴旺。苏轼读的书断不会是汉简,而是雕版印刷的书。这一点,连李敖都显肤浅。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把天下的书读完,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都不代表把书读完了,把知识学透了。孔子被尊为“圣人”,他的《论语》是千百年来的传世之作,可是他仍虚心向别人求教。有人笑道:“你的学问够出众的了,为什么还要问?”孔子回答说:“每事必问,有什么不好?”他的弟子又问他:“孔圉死后,为什么叫他孔文子?”孔子道:“聪明好学,不耻下问,才配叫‘文’”。虚心好学,肯向一切人,包括向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学习,孔子为后世做出了榜样。
所以,无论“八斗才”,还是“五车书”,都不等于知识和学问达到顶峰,而恰恰说明学问是无止尽的,天底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全才是不存在的。时代在前进,社会在进步,知识在更新,一个人,只有勤奋学习,不断努力,才能掌握更多知识,才能积累更大学问。知识的海洋广阔无边,学习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