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遗梦·天枢

文/榛子壳

当最后一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轻轻滑下，手中的杯盏终于“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残忍而又释然的碎裂声。

我微笑着轻轻阖上眼，泪水却终是忍不住潸然落下。

杨戬，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一）

认识杨戬是在春暖花开的朝歌城。

那时我还是女娲座下一只尚未得道成仙的九尾银狐，将将修炼出得以幻化成人形的仙术，于是便常常趁着女娲娘娘讲经，偷偷溜出九重天来到凡间。

凡人的集市到底不比仙界的冷清，处处人群熙攘，繁盛喧嚣。我停在一个玉器摊前，伸手抓起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收进宽大的衣袖之中，然后若无其事地四处观摩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才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

却不想，没走几步，袖子忽然被人从后拽住。回头，只见一个一身月色锦袍面如冠玉的男子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攥住我袖子的手尚未松开，语气却在我转头的刹那明显缓和下来。他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我将衣袖向后拽一拽，回望住他皮笑肉不笑道，这位公子真是说笑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奴家好好走在这大街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做贼了？！

我一脸无奈相，心里却早已打起了小鼓。倒不是忌惮他责难我盗了这镯子，而是，这个男子周身散发出的仙气太过浓重，纵然极力掩盖，在我这个道行尚浅的小妖看来却也依然气势磅礴。

其实，我走在大街上时便已感应到他的存在，只是不知是敌是友，便决定脚底抹油一走了之。而现下，正好被他抓了个正着，逃是逃不掉了，于是我只好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动人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步举动。

面前的男子沉默着，眉头微蹙，突然一手死死按在我腕处的命门。心口一紧，只听见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声音，我连喊叫都来不及，便被他带到了一处幽径的山林中。

你是妖？身上为何会沾染上仙气？男子上下细细打量着我，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却也算得上彬彬有礼。

见他没什么敌意，我这才稍稍后退一步，倾身向他微微施礼道，这位上仙果然慧眼识真。在下乃女娲娘娘座下灵兽九尾狐天枢，敢问上仙尊号若何？

男子的眼中似有星光，柔柔地漾成一片，排山倒海般将我淹没。他微微笑起来，面向我拱手一揖，道，啊，久闻姑娘芳名，幸会幸会。在下二郎神，杨戬是也。

（二）

深秋的天气愈发薄凉了，掐指一算，我在凡间少说也呆了个把来月。

我抚着腕间的翡翠镯子暗自沉思，一只杯盏突然递过来，抬眼，只见对面的白袍男子一边饮酒一边望着我若有所思地微笑。他说，天枢，你来人间这么多趟，都是如此度日么？

我一讪，有些尴尬地垂下眼帘。杨戬口中的“如此度日”便是我若无其事的“顺手牵羊”。那日，在他的压迫和我难得的良心突发之下，我终究还是将那只镯子悄悄还了回去。无所事事地闲逛了半日，却在回到客栈时，惊讶地发现房间内的木桌上赫然放着我刚刚还回去的那只玉镯。

我有些惊讶地愣在原地，只听见身后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泠泠响起。杨戬说，其实人难得有一心爱之物，见你甚是喜欢，便买了下来。昨日是我唐突了，这个送给你，权当是赔礼吧。

内心突然泛起大片大片的潮湿。修行这些年，每日便是和众仙妖一起在女娲娘娘身侧听着那些令人费解的禅语和人生道义，从不曾有人真正关心过。而杨戬，这个仅仅见过一面的男子，竟能细心观察出我心绪的波动，甚至投其所好满足我这一小小喜好。

或许人对于温暖的事物总是存在着一种本能的依恋，所以，当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如同一场奇迹悄然出现在我的世界时，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丝动容。

我与杨戬由此便熟稔起来。我不知他来凡间所为何事，却总能见他腾出大把大把的时间陪在我身旁。他陪我游逛于琳琅的商铺之间，看我与那些商贩讨价还价；他陪我游历于大自然的风景之中，看我一脸惬意愉悦地呼吸着新鲜芬芳的空气。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杨戬，你不像我这般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你是九重天庭的神官，就这样呆在这里，怕是不太好吧？！

他瞅我一眼，似笑非笑着反问道，你怎知我来凡间就没有要事要办？

见我一愣，随即又笑起来，伸出手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说，我本是奉玉帝之命，前来捉拿百花园中一群私自下凡的花精。不想在半道上正巧碰见女娲娘娘，你猜，她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一怔，突然有些没有缘由的心虚。暴风雨之前的天空总是静得不甚真实，我转过身，下意识地就想要逃跑。然而，在我迈开脚步的下一秒，一双臂弯突然从后将我揽腰截住。未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然被紧紧锁在一副温暖坚实的胸膛之中。

男子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我身形猛地一僵，心口如晨钟暮鼓，心脏似要跳出胸膛。头顶登时传来一阵清浅的笑声，我听见杨戬温润的嗓音在我耳畔轻柔响起。他说，女娲娘娘说的没错，果真是个妄为而又怯懦的小东西！她且叫我好生看住你，待你玩够了，我们便回去罢！

我有些踟蹰地向后缩了缩，不明白他的意思。见我这副反应，杨戬了然于心地笑了起来，他双臂微微用力将我拥得更紧，俯下身缓慢而坚定地对我轻声道，天枢莫怕，有我在。我会护你周全。

（三）

我于是便在朝歌安心歇了下来。虽说心底也有疑惑，可既是女娲娘娘的意思，便也违逆不得。

杨戬照旧陪我消磨着时间，只是他望向我时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沉。他的眼眸里仿佛盛着一大片宁静的海洋，我看不透，也望不到尽头。

正月十五元宵节，殷商纣王下令举行一年一度的花车游行。繁星满堂的夜晚，我和杨戬站在重重人群中，看着那个脸部轮廓俊美硬朗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龙辇之上，眉眼间尽是不可一世的坚毅与孤高。

猛然间，他突然望向我所在的方位，我一愣，来不及收回视线，二人的目光就这样隔着茫茫人海交织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恍惚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他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月华，铺天盖地的将我淹没。我愣愣定格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觉一瞬间，天地失色。

半晌，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回过头望向身旁的男子。却见他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乎已经这样沉默而又坚持地注视了我好久。

更深露重，夜凉风起。大片大片的璀璨绽放于朝歌城深浓的暮色上空，人们簇拥在一起，欢笑着相互道贺，脸上挂满了团圆庆新的喜悦。

我被熙攘的人群推来搡去，不知不觉，渐渐离杨戬越来越远。正四处张望着，忽然感觉一双臂弯将我从后轻轻环在怀里。我正惊慌地想要尖叫，却听一把温润声音自头顶温柔响起。他说，天枢，你看，世界这么大，可我却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将你找到！

男子的唇边挂着骄傲而又炫耀的微笑，他握住我冰凉的手指放在唇边呵着气，仅仅一个细小的动作，却让我突然没有来由地湿了眼眶。

我咬着下唇有些犹豫地看着他道，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

他轻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眼中满是温情的宠溺，却又夹杂着大片大片复杂而又沉痛的光芒。他说，傻瓜，你这样，我很心疼。

我望着面前男子温润如玉的眉眼，心里忽然寂静无声。那时我一直不懂他眼中千回百转的光芒，似乎有不舍，有挣扎，还带着些刻骨的眷恋。

然而，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种爱而不得的沉痛是世上最蛊惑人心的忧伤，它的名字，叫做两两相忘。

（四）

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被杨戬那把温润嗓音迷失了心智，我终究还是恋恋不舍地弃了凡间的美好景致，随他回了九重天宫。

小心翼翼地跪在女娲娘娘座下，未等我开口承认错误，却听她轻缓低沉的声音淡淡响起，她说，天枢，朝歌城的风景可好？

我忙不迭地点头，回娘娘，甚好！

她突然笑起来，那笑容虽美，却笑得我有些不知所措。她说，天枢，前些日子我夜观星象，发现殷商纣王的帝王气数已尽，不久后，将会造成天下打乱，致以民不聊生。故而，为了顺应天命，我且命你下凡附身苏氏妲己，惑乱殷纣，加快商汤覆没速度。届时将会有新的朝代更替，武王姬昌起，大周必兴！

心口蓦地一紧。原来，熟悉朝歌，遇见纣王，这才是娘娘纵容我留在凡间的真正目的。我终究也不过一枚棋子，就连被利用的目的，却都由不得自己选择。

我没有说话，只听她继续道，天枢，听闻不久后二郎神杨戬便要与东海龙四公主完婚。你且放下一切，万不可丛生杂念！

望着女娲娘娘洞悉一切的笑容，我只觉连殿内的阳光都万分刺眼。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就摧枯拉朽地崩塌了，我张张嘴想要辩驳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于是我强迫自己将泪水咽下，面向她跪叩三响，轻声道，天枢领旨，定不辱使命！

原来，有些事情不论自己怎样幻想和努力，也终不过一场抓不住的镜花水月。

杨戬早就知道他的婚事，而他也早就知道，我们的未来，永远不可能有交集。所以，他总是将我们之间控制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所以，当他偶尔情不自禁的真情流露之后，望向我的目光总是那样刻骨哀伤。

就此一别，遥遥无期。我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站在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身侧，对他撒娇对他微笑。他的身边会有另一个女子陪着他直到地老天荒，她会陪他看日升月落，细水长流。他的生命中会出现另一道风景，只是风景中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是我。

突然想起回九重天那日，站在女娲殿前，杨戬曾那样沉默而坚持地看着我，依旧微笑着，眼底却突然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情愫。

半晌，终究是他打破了寂静。他说，进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没有留恋，淡漠得仿佛我们从来不曾相识过。我以为他还会说些什么，可是没有。仅仅三个字，终究为我们这些天的相伴画上了终点。而我所不知道的是，在我绝望而又无助地转身之后，杨戬就在大殿门前，守着我的背影独自站了整整一夜。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想过些什么，又发生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当我们再见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五）

我就这样重新回到朝歌，在女娲娘娘的帮助之下隐匿了妲己的元神，附身在她躯体之内。

有时候世间的缘分就是这样玄妙，当我在大殿之上再次见到殷纣时，当着重重朝臣，他突然下了龙椅向我走来，只是一句话，便让我震惊到无以复加。他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那一刻，男子的眼底倒映出排山倒海的星光。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整个世界，突然就失去了声音。

惠风和畅，祈水荡漾。

坐在朝歌城高高的摘星楼上，我依偎在殷纣身侧，看他一脸宠溺地用手托起我的下巴，笑容张扬，满目生辉。他说，爱妃，你看那西方正在建造的琼楼玉宇，便是我令人特意为你打造的鹿台！你，可是喜欢？

我伏在他怀里浅笑着谢恩，眼角眉梢的一个表情，摇曳出一成不变的万种风情。我说，臣妾真是三生有幸，能够得以这万千恩宠！大王，臣妾前些日子学了支舞蹈，刚刚差人配了个曲调，大王可有心思观赏啊？

落雪飞芳树，幽红雨淡霞。薄西迷香雾，流风舞艳花。

12名乐师齐齐跪坐在殿堂右侧，手指轻轻拨弄琴弦，划出一曲低沉而清婉的华丽乐章。我轻扬衣袂，眼波流转，柔情四漾。微笑间温润的一个表情，溢出玫瑰般柔谧新婉的芬芳。

自九重天下凡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跳过如此妩媚妖冶的舞蹈。恍惚看见经年的流光飞舞，似一场短途梦。

微微侧头，眼角余光扫过龙椅上的殷纣，他一脸陶醉地沉浸在我风华绝代的舞姿之中，面含微笑，浓墨如星的双瞳在一片氤氲中熠熠生辉。

那一刻，内心忽然迸发出一股轻轻浅浅的柔软。那是一种被认可和被需要的满足感。我是女人，也喜爱享受那种万千宠爱的虚荣。纵然我不爱他，可是当一个男人掏心挖腑地将他的爱他的好全部呈现在我眼前，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的。

可是，再感动，也终归不是爱情。我坐在高高的摘星楼上，夜夜遥望着虚无缥缈的九重天，偶尔想起那些转瞬即逝的甜蜜，眼泪，总是悄无声息地湿了一脸。

殷纣，我是多么想执起你的手越过沧海桑田看透人间的细水长流。只可惜，在遇见你之前，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无可遁形的悲哀命运。

我们对爱情都是如此倔强而又执着。千般爱，只向一人。

（六）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殷纣对我迷恋到这种程度。原本商朝的国力如日中天，四方的才智之士与工匠也纷纷向朝歌集中，形成了空前的热闹与繁荣。然而，自从我来到这里，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丝竹管弦漫天乐音，奇兽俊鸟遍置于园中。

朝歌的百姓日日闲谈，他们戎马一生的商纣王，在妖女妲己的引导下，开始沉醉于声色之娱与酒食之乐，不思朝政，朝纲大乱。

我冷冷地听着，冷冷微笑。好吧，既然大家都认定了我这千年祸水，那么，我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拉住殷纣的衣袖妖娆万分地说，大王，臣妾知“圣人之心有七窍”。您可否与臣妾一睹真假？

殷纣笑问，何人为圣人？

我清清浅浅地笑，据臣妾所知，皇宫内外只有一人有这玲珑之心，他就是您的皇叔，比干！

我不曾想到，殷纣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并且，就在此时，剖腹挖心。

而令我措手不及的是，那日回到内宫之后，我竟然在朝歌见到了那个我一直想见却也一直没有勇气相见的人。

杨戬隐身在重重帷幔之后，见我过来便立刻显现出身形，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气愤万分地质问我，比干乃一代忠良，你为何残忍地对他用挖心之刑？！

我以为我已经慢慢淡忘，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熟视无睹。然而，望着这张曾令我魂牵梦萦的脸庞，心底突然有些酸涩，又有些讽刺。我日星月夜地盼着，思念着，不想，唯一见到的这一面，竟是在如此尴尬的局面之下。

努力平复起内心的波动情绪，我侧过脸不看他，只是冷冷笑道，就因他是一代忠良，屡次在大王面前谏我淫乱后宫，祸国殃民。我倒要看看，他这颗心，到底还能忠诚多久！

杨戬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他说，天枢，你变了。

我看着他面如冠玉的脸在幽冥的灯火下愈发严肃深沉，当他最后一个音节将将收尾，我突然妩媚地笑起来，我说，杨戬，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自私自利，贪慕虚荣，我本身就是这种人，而在此之前，你又了解过我多少呢？

月色撩人的夜晚，繁星满堂。当杨戬逐渐模糊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天幕的尽头，我腿脚终于一软，狠狠跌坐在地上。

杨戬，那个永远只属于九重天的男子，我曾无数次在梦中看见他的脸，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他曾说，天枢你看，世界这么大，我却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将你找到！

他曾说，天枢莫怕，有我在。我会护你周全。

他曾说，傻瓜，你这样，我很心疼。

……

是报复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因着一个男人，却又仗着另一个男人的深情和纵容，一次又一次地违背天理放纵着自己可怜而又可笑的任性。因为得不到，所以想要拿整个世界一起陪葬。这是我的疯狂，也是我的悲哀。

所以，当我蓦然回首发现自己痴傻的执着时，方才明白，一步错，步步错。我与杨戬的背道而驰并非完全来自于天意，真正错过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七）

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殷商破灭。纣王一把火自焚于鹿台，苏氏妲己被斩，首级悬于西周城门示众。

魂魄从妲己体内抽离的瞬间，我恍惚又看见纣王在大火中俊朗而英挺的容颜。他一遍一遍地对我说，爱妃，是寡人对不住你。寡人这一生得尽风雨，然而终究，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月华初上，一路光华映阶。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我远远地站在浓烟外笑得歇斯底里，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砸在我心尖上，烫出一片难以磨灭的烙印。

我想我的确是被感动了。不是动心却是彻彻底底动了情。

殷纣，这个痴情而又深情的帝王，他可以抛弃他的千秋大业，忍受着万古骂名，为我造鹿台，建酒池肉林。他不计一切代价地付出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博我一笑。

如今，我记得他做过的所有事情，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成功地将他的每一丝轮廓甚至每一处骨骼深深刻入我的脑海之中，可是当我突然发觉自己的不舍时，一切都已太晚。

纵然记忆间还残留着他的微笑，千回百转，却已成空。

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望着窗外明亮刺眼的阳光，我自嘲地笑笑，一滴泪，却又那样硬生生地落了下来。

我是被杨戬带回的九重天。那日，望着在火光中逐渐化为灰烬的朝歌城，我突然有了一丝疯狂的执念——我想要冲进那熊熊大火之中救出那个曾为我割舍掉一切的男子。我想要见到他，告诉他其实我也可以为他义无反顾地做些什么，甚至，为他去死。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当我冲进滚滚浓烟中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殷纣的名字时，一双有力的臂弯突然从后将我拦腰截住。我拼命挣扎拼命呼喊，却在听到那把温润声音的下一秒，终于彻彻底底安静下来。

杨戬说，天枢，是我。我来接你回家了！

我来接你回家了。

多么美好而温暖的一句话，可是此刻在我听来，却格外的刺耳和讽刺。我安静地望着他，眼中没有眷恋，没有悲伤，平静得仿佛陌路。我说，他都已经走了，这里，还有我的家么？

我想，那个时候，杨戬应当是痛到撕心裂肺的。因为我忘记了，当我一边自责一边念念不忘着一个已经故去的男人时，而另一个始终守望在我身旁的男子，他的心，在滴血。

四周的喧嚣声渐渐归于静止。杨戬在我耳畔低低呢喃着，说了什么我听不真切，我只看见他眼中支离破碎的星光，一闪一闪，刺得我心口生疼。

大颗大颗的泪珠便这样无可遏制地滴落了下来。我苦涩地扬一扬唇角，眼前突然一黑，便从他臂弯中，软软地倒了下去。

（八）

冷月如霜，银色的月华铺了满地。

我抱膝坐在轩辕坟的空旷草地上，正这样呆呆游神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红尘易懂，情关难过。明知如此，却还执着。

一把苍老的嗓音轻轻飘了过来，转头，只见轩辕天君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淡淡道，几日不见，不想天枢姑娘这执念却是越发深刻了！

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内心却如杂草丛生。我说，不知天君此话何意？

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却又了然于心的模样，半晌，凝眸浅笑，天枢，听闻二郎神杨戬与龙四公主的婚事取消了，你可想知道这其中原由？

我努力地扯一扯嘴角，却深知自己此刻的笑容是多么苍白而凄凉。我说，天君明知我与杨戬早已分道扬镳，他的事情与我何干？

那仙风道骨的锦袍老儿清浅一笑，捋着胡须道，你这稚子，若是真的得知杨戬为你付出的一切，天枢，你还能够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伤春悲秋么？

我一愣，心口突然紧紧瑟缩在一起。轩辕天君后面的话我已经渐渐听不清楚，我僵硬挪动着脚步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脑海里唯一的意识，便是要快快见到那个男子，亲口问问他，这样做，值得么。

雷池之外戾气缭绕。我远远望着那个赤裸着上身遭受五雷轰顶的男子，只觉心口痛得无法呼吸，轻轻合上眼，泪水便这样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终于明白，不是杨戬不爱我，而是他太爱我，所以宁愿我恨他怨他误会他，也要小心护我周全。

神妖相恋，本就违背天条，是要被打入七道轮回，万劫不复的。而我只是一只道行尚浅的九尾狐，一旦跳下七道轮回，便会灰飞湮灭，神形俱焚。杨戬可以为了爱情甘愿受罚，甚至沦为凡人，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白白送命，连魂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纣殒命那日恰是杨戬与那龙四公主成婚的喜日，当他得知朝歌出了差错，便料到我这心思细软的女子必定也会想不开。于是他弃了喜袍，抛下如花似玉的新娘和一屋子宾客，千里迢迢直奔我身边。

可是我们都忘了，我的私自做主霍乱天下终究还是触怒了女娲娘娘。她怒我不念苍生，罚我受五雷轰顶之刑，继而跳下七道轮回。

是杨戬替我挡了下来。

擅自逃婚本就已经驳了东海龙王一家的面子，纵然不会被押入天牢，却也是要打散一身修为，沦为凡人的。他自知在劫难逃，于是只得将我托付给平日与他关系甚为紧密的轩辕天君，嘱咐他将我留在轩辕坟内好生照看。

而杨戬，那个始终站在我一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默默守望着我的男子，在替我遭受五雷轰顶之前，对着昏迷的我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天枢，如果可以，请你将我忘记。

（尾）

天枢，你与二郎神的孽缘也并不是就此终结了。你就真的甘心，忘记一切，从此陌路？

轩辕天君懒洋洋地看着我，语气淡然，眼底却是精光毕现。

我笑笑不语，向他重重跪叩三响，然后端起面前的杯盏将里面的忘情水一饮而尽。

当最后一滴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轻轻滑下，手中的杯盏终于“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残忍而又释然的碎裂声。

我微笑着轻轻阖上眼，泪水却终是忍不住潸然落下。

佛家有云：由爱故生恐，由爱故生怖，如若无爱故，无恐亦无怖。

杨戬，我知道我依然爱你。可就是因为这一个蛊毒般的“爱”字，我们的一生已错过太多太多。

殷纣为我负了天下，我因对你的爱而不得酿成了千古大错，而你，却也最终为了我放弃了整个九重天。如今的局面，如今的你我，我想我们彼此都已经没有勇气再来面对。

所以，杨戬。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如果你想以此来帮我忘记痛苦，我会尽力。只是，如果命运的转轮依旧定格在我们之间，如果再次遇见时我们仍然深深相爱，那么，我们一定不要再误解，不要再错过。

到那时，不论世道多么艰辛，我定会奋不顾身地守在茫茫人海之中，等着你。 

愿得白首，不离不弃。

 

 

 

 

 

                                          《80后》迷迭香|幻想 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