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平静的海湾(短篇小说)

(2021-01-26 17:03:32)

引子 

 沿青岛栈桥往西两三站路,就是团岛。这是青岛市区陆地的西边。再往前,是海。团岛是个连着陆地的小岛,一条海岸路直通岛上。岛上有个航标灯,为过往的轮船指引方向。我工作的工厂,就在团岛附近。那是一个小型纺织厂,有几百人。

闲暇时,我喜欢站在三楼的办公室里看海。看海面上各种各样的轮船,来来往往。时而有很大的说不出是多少万吨级的油轮或集装箱船徐徐驶过。我知道,往西是进港;往东,是出港。无论是进是出,轮船都会远远地绕过团岛头的航标灯塔。偶尔会传来几声汽笛,给平静的海湾增添一些生活的气息。

这些都是往事了,我们的工厂几年前就随着城市改造而拆迁了。因为产品没有什么特色,缺乏市场竞争力,企业随之破产。年轻人,被安排去学习新技术,重新就业;年龄大的,如我之上的,给一笔钱回家,等待退休吃劳保。

是为引子。

 

                           

 

公布职工安置方案的晚上,我家挤满了人。可能大家认为我是厂办主任,是这个不大的职工宿舍里最大的“官”,会知道一些贴在工厂墙上的公告以外的内幕消息。我这间十五平方米的、由废弃车间改造而来的居室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就像自由市场,乱哄哄的。有人问去新单位的待遇,有人问买断工龄的钱何时发放,有人问不适应新工作,被人家赶回来怎么办。言语间充斥着无奈和茫然,更多的是失落、叹息、抱怨,间或还有谩骂。因为是在家里,除了在单位的同事关系外,还多了一层邻居关系,我尽可能和颜悦色地给予解释。其实,我所说的内容都在公告里。

屋里的烟雾实在太浓,有人被呛得不住地咳嗽,我起身去打开靠墙的窗户——窗户外边是一堵很深的墙。

“我来吧,”靠近窗口的邓思海,从我的写字桌前站起,打开了窗。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一晚上都没有说话,只是悄没声地坐在那里抽烟,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满了。

邓思海与我家一墙之隔,他年长我一岁,是织布车间里的维修工,技术很棒。他的老婆马秀华是织布工,人长得漂亮,在全厂也数得着。马秀华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在厂里碰到我,假惺惺地主任长主任短的喊,回到宿舍,见到我,老远就嚷:快叫嫂子!其实,她比我小四五岁呢。我曾经驳斥过她,可她说,俺家老邓比你大,你就得叫俺嫂子。说完,哈哈地笑着就走了。而眼前这老邓,与她比,就显得特没有话了。往常,邓思海挺能说的。

眼见得时间晚了,人们纷纷离去。只有邓思海,起身慢吞吞地关上窗户,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又坐了下来。

“还有烟吗?”他捏了捏两个空烟盒。

我看了一眼妻子,她从靠近门边的橱里拿出一盒烟,扔给了老邓。老邓抽出一支,把烟盒又扔给我,他面无表情地点上烟,把打火机扔给了我。我知道他有话说,也就抽出一支烟点上。邓思海狠狠地抽了两大口烟,盯着我说:

“你上哪?”

“我,下岗。”我幽幽地说。

“怎么,你不是国家干部吗?”老邓似乎不信我的话。

“哪年的皇历?早作废了!”

“我怎么听说,你们几个国家干部,都由上面安排?”

“别说了!那年填写《干部登记表》,我就感到奇怪,后来一打听,说是干部制度改革,做最后登记,以后就没有国家干部一说了。在机关的,就是公务员,归国家管;在企业的,就是职员,待遇随企业。要想去机关,没有门了。我这国家干部早作废了!”我说得有点激动,邓思海眨巴眨巴眼看着我。

“你这不亏大了,你还有职称有学历的?”他很是同情地摇了摇头。

“知足吧,”我说,“设备科的刘科长,和我一样学历,只是比我小一岁,年龄不够标,这次拿两万八千块钱,自谋职业去。哪有你我这样,国家给交保险,一直到退休。每月还给咱二百多块钱的补贴。咱再找个工作干干,挣它几百块,够吃的也就行了。”

“能干什么呢?咱这门技术一辈子了,离了纺织厂,没用。可我听说全市的纺织厂都要关停并转,怎么个关停并转?”

“关闭、停产、合并、转形。”

“转形不懂。”

“大概就是转变企业形式,从国有、集体所有,改为股份制。”

“哦,反正和咱没关系了,咱是破产了,没人要了。”老邓又抽了一大口烟,“你说俺们两口子都一块下来,可怎么办呢?!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儿子。”

“不是说了,两人都在厂里的,给安排一个吗?”我说。

“只怕也是不行的,眼见得就少了一份工资,这可是个窟窿啊!”老邓把烟蒂戳在了烟灰缸里。

门上的玻璃轻轻地响了两下,妻子拉开门,探进一张女人脸,是老邓的老婆马秀华:“还说啊?影响主任休息了吧?”

“没事的,快进来吧。”妻说。

“不进去了,我们不上班,主任明天还要上班的。走啊,老邓!”

老邓应了一声,拿起烟盒,抽出一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今晚上没烟抽。”

“拿着吧,  我示意他把那盒烟拿走。

马秀华看到了,急说:“不用了,我已经给你买了。真是个烟棍!老婆可以不顾,烟可不能不抽!”几句话有娇有嗔,说得我们都笑了。

“快走吧,明早落大潮,咱正好不上班了,我和你两个赶海去。”马秀华拽走了她老公。

老邓两口子走了。马秀华的几句戏虐,冲淡了一些大半夜的沉闷。

 

                           

 

晚上,我刚落座,妻在餐桌上摆上一盘小海鲜,热气腾腾地。浓郁的海鲜味,扑鼻而来。我一抬眼,妻说:“这是隔壁马秀华送来的,说是他们两口子赶海大丰收,捡了一大盆小海螺,老邓拿到市场上卖了三十多块钱呢。还剩下好多,就挨家分了分,数着给咱的多。”

“嗯,这个邓思海,干什么都是好样的。”

话音未落,门开了,邓思海提着半拉瓶二锅头走了进来:“主任回来了?”说着把酒放在了桌上。

“在家别叫主任,说了多少回了!再说了,工厂没了,结束了。”我示意他坐下,“听说你发了个小财?”

老邓笑了笑,将我那把折叠椅子挪了九十度坐下,一只胳膊搭在椅子靠背上,他这个姿势就与我面对面了,我看到他瘦瘦的脸被太阳刷了一层色,黑中透红。

“主任,”他说,“这叫习惯了还真不好改口,觉得叫主任心里踏实,有个事也好请你帮忙出个主意不是。厂子的事结束了,咱还是那么叫着,这不,今天你先听我汇报个事。”说完,他掏出了烟,抽出一支,点上,惬意地喷出一口烟雾。

“今天,”他说,“我和马秀华去了团岛海湾前边的那片碎石栏.。潮落的很大,平常那些看不到的石头,全显露出来了,货真多。石夹红螃蟹我翻石头抓了三四斤,转盘小海螺我和俺老婆捡了七八斤,还捡了几个海参、刺螺什么的。也就两三个钟头,俺俩的篮子快满了。回来的路上,我就和老婆商议,快去卖了吧,老婆也没反对。你猜我卖了多少钱?”他得意地一笑,不待我猜,又翻着手掌说:“那些蟹子我卖了五十五,海螺我卖了一多半,三十五。真过瘾!比上班挣得多。”他兴奋地抹了一把鼻子,很夸张地回抽着,仿佛闻到了什么美味。

“你老婆怎么说卖了三十多块钱呢?”我问。

“嗨!老娘们儿,你能跟她们说实话?怎么样,这个收益不错吧?!”他挤挤眼,腮帮上那几根长得发黄的胡子跳了几下。

“别得意,你还没税吧?市场管理费也没交吧?”我故意黑着脸说。

“交个蛋子!老子饭碗都没有了,吃苦受累的弄个小钱,还得交给他们?!”老邓有些急了。

“好好,别生气,喝杯水。”我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赶紧打断他,把一杯白水端到他眼前。

“我觉着,下海是个门路。”他端起水两口喝光,把杯子往旁边一推,又说,“你看一天弄个五十六十的,一月总得千数块吧?比干什么都好!”

“大海可不是天天有潮水的,一个月就那几天。再说了,你保证每次都有收获?眼见得天气就要凉了,过些日子到了冬天还能下海?不是常法。”我摇摇头。

老邓把烟蒂摁进烟缸。他拿起那半瓶二锅头,说:“拿两个酒杯来,咱俩喝了它。其实吧,我琢磨着,天冷和潮水的事,有个解决的办法。”我找了两个玻璃杯放在桌上,瞅了他一眼。见我看他,他似乎有了兴致:“来来,先喝着,我叫老婆做了两个菜,一会儿送过来。”

他把俩酒杯倒满,端起一杯,吱了一口。又拿起针,挑了一个海螺肉,放进了嘴里。接着说:“我想起前些年捞海参,我大哥有一件胶皮水衣,天冷的时候,里面穿着衣服,外面穿上胶皮水衣,就不怕水凉了,可以在水里多待一会。你看啊,潮水小,咱水性好,穿着胶水衣,多扎几个猛子,什么都有了。水凉,咱有衣服啊。我寻思着,水温合适,潮水好,一天下两回儿。天冷,就下一回儿,实在冷得厉害了,刮风下雪的就歇歇。趁着这个年纪还行,干他个三五年,把儿子的大学供下来,再帮他把娶媳妇的钱挣出来,就算完。”

“哎哎,打住!你今年什么年纪啊?还有那么大的能耐?”我说。

“我五十一啊。比你大一岁,这你知道啊!”

“你看谁五十多了,在海水里泡着?”

“没事!你别看我瘦,我体格好,水性也不差。那年区里游泳比赛我还拿过第三名呢!”

我摇摇头。

他又吱了一口酒。说:“这么个意思:我就是想做个胶皮水衣。你认识人多,帮我从乳胶厂买几副残品的乳胶手套,我演动演动。”

“乳胶厂我倒认识人,他们办公室主任我熟。”

“那就好办了,你给说说,我买他二十副,要便宜啊!”老邓一仰脖,那大半杯的二锅头一下子就干了。

马秀华端着热气腾腾的两盘菜,用屁股撞开门,回转身来,高喊了一嗓子:“上菜啦!”

 

                           

 

厂里的职工安置完后,留了五个人处理一些杂乱事,厂长和书记都调走了,副厂长当了留守小组组长。我把手头的工作总结清楚就没有事了,正式下岗了,整天百无聊赖的四处转游,时间长了,还真不是个事。去了劳务市场多趟,没有适合我干的工作。刚好,有个亲戚给我找了个差事,去一个学校看大门。晚上上班,十二个小时,没有什么任务,上半夜围着学校楼房走一走看一看,下半夜可以睡觉。

起初,我是不愿意干的,怕丢人,坐了一辈子办公室,到老来却去看大门,岂不被人笑话?可亲戚说只是晚上上班,不会有什么人碰到。想想临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也就勉强应允了。前三两天还觉得新鲜,一周后,就出问题了。看大门虽然可以在后半夜打个盹,可我不习惯,加之心气也不顺,再怎么说,咱也是一个有学历有职称的管理人员啊,怎么就沦为看大门的了呢。睡也睡不好,白天在家迷迷糊糊,整天没有精神,慢慢地就出现了头晕、血压高。好不容易熬下来一个月,拿到五百块钱工资,我就辞职不干了。那亲戚说,这是走后门找的活,人家愿意找三四十岁的,咱不愿干正好。

我又无所事事了。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起来看看电视新闻,完了就是肥皂电视剧。或是上街看一帮老头下棋、打扑克、吹牛聊天。虽然悠闲,却总觉得那个环境不属于我,心里空落落的。一个刚刚五十岁的人,总不能这样混日子吧?何况,每月拿的那二百多块钱的补贴,还是远远不够生活费的。于是,又去跑人才市场,看招聘信息。可是几天下来我就没有信心了,几乎没有一家公司招聘的人员会超过三十五岁。有一次,我觉得一家企业的招聘岗位比较适合我,就上前与人家谈。那位招聘者竟然以为我是替儿子报名。当我说明自己有管理经验,很适合这份工作时,那人笑了,说:公司不缺大爷。我的自尊心“腾”地一声,摔在了地上!那一回,我不知怎么样回的家。只觉得,自己成了无用的弃儿。

 

邓思海的水衣做好了,是黑色的。那天他穿来给我看,我就笑了:“脑袋上再扣上头盔,就是个水鬼了。”老邓很得意,说:“怎么样,我这技术还行吧?买这么件水衣得好几百呢!还幸亏你的关系,我花了一百块钱,买了二十副乳胶手套,做了这件水衣。这样下海,天冷点也就不怕了。”老邓在屋里转着圈展示他的杰作,还别说,做得挺合适的。这家伙机灵,干什么都有模有样的。我看他腰上捆了一圈铅块,就问:“要这干啥?”

老邓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做配重。穿上这件水衣,再加上里面的衣服,整个人在水里就漂起来了,要想在海水里扎猛,门儿都没有。挂上这些铅快,加重。这样在海水里,才能扎下去,才能捞货!”说完,美美地一笑,嘴一撇,好像真就捞到了值钱的海货,他那稀疏的几根黄胡子一动一动的。

“老邓,”我说,“你这水衣粘得结实吗?会不会开缝啊?要是开了缝在水里可就麻烦了!”

“放心!”老邓胸有成竹,“你看过黄宏和宋丹丹演的那个胶水把手粘在一块的小品吧?我就是用那种胶粘得,相当牢靠!只要不挂破,万无一失。嘿嘿嘿。”展扬完了,邓思海像演员卸妆似地,把水衣很费劲地脱了下来,仔细地折叠好,轻轻地放在地上。我拾起一块铅掂了掂,好重。

“我琢磨了一个好活,”老邓接过我递的烟,从裤袋里摸出火机,点上,笑眯眯地说,“你认识那个钓鱼的大老孙吧?”

“认识啊,怎么了?”

“他那条船要卖,我去问了,要五千块钱。我打算把它买过来,咱俩合伙钓鱼去。”老邓的眼里放着光。

“我可不行!我不会摆弄船,水性也不太好。”我赶紧推却。

“这不是跟你商量嘛,我觉得你行。你喜欢钓鱼吧,你现在也没啥事干吧,咱俩住得近,都知根知底的,一块来来往往地,多方便。你水性不好不怕,有我嘛,下水的事,算我的,你管着收收鱼线,挂挂鱼食就成。弄着货,咱就卖了它,除了本钱,收益咱俩平分……”

“打住打住!”见他滔滔不绝, 我打断他,“第一,我以前喜欢钓鱼,纯属闹玩,而且是在岸边,你这可是在海上、在船上,我真不行。第二,即便我去了,咱俩也不能平分收益,因为我根本就是个外行,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

见我不允,老邓急了:“你听我说!你知道我从小就是在海边长大的,我的水性,不是吹,这你知道。再说这海里的营生,什么钓鱼、叉鱼、抓蟹子、摸海螺、捞海参、起鲍鱼,哪一样我都不含糊。可你也知道,弄船这个事,一个人真不行。找别人吧,谁都不如你合适,住得近,方便啊。说走咱就走,说回一块回。你也没别的事干,咱俩合伙多好。你放心,咱就在团岛湾子里,绝不往远处去。”

“不行不行,我对大海没有数,心里没有底。”我还是坚持不允。

“好了,我的大主任!”老邓点上一支烟,“在厂里,你是领导,我听你的;这个事,你得听我的。这么着,算你帮我的忙,咱俩先干几天试试,实在不行再说。收益咱俩平分,就这么定了!”老邓的坚决劲儿,真像领导。

就这样,我就成了“准渔民”,跟着老邓下海了。

 

                           

 

老邓成了我的船长,我们就在团岛湾子里作业。我们把船摇离海岸几百米,就用手线钓鱼。海里没有风浪的时候,小船随波晃悠。我把几根尼龙鱼线拴好钩,挂上鱼食,然后就把线扔到水里,一会儿试试这一根,一会儿试试那一根。应该说,在船上钓鱼,比在岸边机会多,而且个头偏大。有时候鱼少,老邓就会穿好水衣,跳到海里,扎猛子捞海货。他的水性真好,两把水就能下去四五米。每回上来总有收获,要么是螃蟹,要么是海参,要么是一大把海螺。我就在船上抽烟,试试线,把咬了钩的鱼儿提溜上来。有时候收获真不少。老邓不爱动弹的时候,我俩就在船上抽烟聊天。聊的内容海阔天空五花八门。

 

老邓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有些疲惫。他使劲甩了甩头上的海水,两手扳着船帮,大口地喘气。我搭一把手把他拉上船,小船晃晃悠悠,歪了几下。老邓解下尼龙网兜,我递给他一块毛巾,让他擦头,顺手接过他的网兜一看:有两只大海螺,一捧小海螺,几只不大的螃蟹,还有一只海参。“东西越来越少了,”老邓说,“吃的人越来越多,捞海的人越来越多,这些玩意儿生长得跟不上。”老邓把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毛巾扔给我,一屁股坐进船舱里:“拿根烟我抽。”我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扔给他。

“呀,细货!”老邓一看是好烟,眼珠子一亮,笑了:“抽这么好的烟?十八块钱一包呢!”

“不是我买的,”我说“是我的一个同学送的。他在外地的一个机关里当处长,来青岛办事,给我两条烟。回去我送给你两包。”

“那好,先谢谢了啊!我就留着过年,来客人抽。”老邓眯着眼,狠狠地抽了两口,“好烟,香!”

“是呢,也是好价钱的,一包顶我们抽的好几包。”我说。

“唉,还是有钱好啊,什么东西好可以买什么;还是当官好啊,缺什么,有人送什么。”老邓头靠着船帮,姿模洋洋地抽着烟,自言自语地感慨着,那语气有羡慕有揶揄。“哎,我说主任,你也算是当官的,平常也有人给你送礼吧?”老邓不知动了那根神经,斜眯着眼问我。

“哪里有?我办的事,都是份内应该的,没有人给我送礼。咱这个单位,你知道,职工赚钱少,都不容易,给大家办个事,再去勒索人家,天地良心啊!外面也没有求我办事的,所以我是两袖清风啊。”

“那你看看你这同学,抽这么好的烟,人家这个官是怎么当得!”

“人各有命吧。再说了,也未必是好事!”我说。

“嗯,你说起这命运的事,我倒有些看法,我觉得咱们这茬人的命运,普遍不咋地。你看,长身体的时候吧,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吃不饱肚子;学知识的时候吧,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整天拿着本语录上学放学地,没学到什么玩意儿;长大了,该就业了吧,又来了上山下乡。好歹回城了,就业了,结婚了,有孩子了,没有多少年的安稳,到老了,又来个企业破产,下岗回家。唉,咱这茬人里边肯定有丧门星!倒霉的事儿,都让咱这茬人摊上了。”老邓忿忿地把烟蒂抛向了大海。那烟蒂就在水面上飘着,一晃一晃,像一只蠕动的蝗虫。我看着那烟蒂陷入了沉思。

见我没有说话,老邓抬起了身子,去收一根鱼线。看看没有鱼上钩,他整了整鱼食,又把线扔回海水里,手里的一端,缠在了船帮的钉子上。过了一会,他拍着船帮的一块木板说:“该换换这块板子了,有点糟烂了。”

“是啊,”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这船也该大修了吧?”

“过些日子吧,”老邓说,“等天冷了,出不了海了,咱就把船拖上岸,修修,油漆一下,等来年开春,再接着干。”那说话的语气,真像个船老大。我想,在工厂让他当我的领导,准行。

不知不觉的,起风了。小船晃荡起来。“今天就这样了,收吧。”邓思海下达了命令。我看了看活水舱里大大小小的十几条鱼,说:“今天没有什么意思。”

老邓手脚麻利地收拾起那些鱼线,又去摇橹。“我估摸着,扣除本钱,咱俩每人能剩一包烟钱。”老邓划着船,眼盯着岸的方向说。

“那也不错了,比空手而归强。”我说。

“别说不吉利的!”老邓回头说了我一句。我讪讪地笑笑。他也笑了笑,又说:“我跟你商量个事,我发现下边有大货,咱得添点粗线了,我想演动演动。”

“听你的,”我赶紧表态,我知道他又有了新主意。

“那咱回去就办。还有,今天的小海螺就不卖了,我拿回去给马秀华吃。你知道,她是个海货虫子,就愿意吃海鲜,尤其是这种小海螺。”邓思海回头看了看我。

“没问题,你说了算。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我答应。

“嘿嘿,说起来还不好意思呢,做了二十多年夫妻了,马秀华倒学了些现代人的玩意儿,每回我出来,只要她在家,就得抱抱。”老邓笑模洋洋地说,“都是电视剧看多了,学的。”

“呵呵,你们还挺浪漫的啊!”

“人说女人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头上。我看俺那口子就是!嘿嘿嘿……”

“哈哈哈……”

                           

 

邓思海买回粗尼龙线后,我俩忙了大半宿。在那根粗线的中间地段,每隔一两米,拴上一根鱼钩线,长度在一米左右。老邓分别绑上不同大小的鱼钩,一边干着,一边神秘兮兮地嘟哝着:“这个钩,逮鳗鳞;这个钩,挂牙鲆;这个钩,来黑头……”说得热热闹闹地,我就笑了:“和真事儿似的!”我知道他说的鳗鳞、牙鲆、黑头,都是比较值钱的鱼。

“你等着看!”老邓很认真地把线盘起来,小心翼翼地摆弄好。

第二天,邓思海算计好了潮水时间,我俩就来到了海边。海上风平浪静,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蓝。远处,几只大轮船慢慢地移动。太阳懒洋洋地照耀着水面,水中折射出一道道剑也似的光。

老邓把船摇到目的地,指挥我像往常一样钓鱼,而他却悄悄地把刚弄好的鱼线的一端下到海里。然后,他四面环视了一圈,慢吞吞地穿上水衣,给我使了个眼色,就下到水里。过了一会儿,他冒了出来,伸手给我,我把他拉上船。他擦着头上的海水说:“没问题,收你的线,走!”我还没搞清楚什么事,就看着他。他说:“让你钓鱼是假,我放线是真,你先收了,我来划船,你轻轻地把这堆线放下水。”哦,这家伙,是怕别人盯梢,让我故作钓鱼,是放烟幕弹呢。因为远处也有几只和我们差不多的小船。

老邓摇着橹,小船慢慢地行,我小心地把粗鱼线放到海水里。然后,我们又钓鱼。半天收获不大,老邓说,收工,明天来。

 

邓思海的记忆真好。他能在偌大的一片海水里,精准地找到我们昨天下鱼线的地方。他让我划船,他站在船上,两眼盯着岸边,判断着昨天的下线点,他指挥我把船往左划,往右划,我猜他可能是用三角定位的原理,可我没问,只是听由他的指挥。到了目标位置他就穿上了水衣,临下水时,冲我一乐:“等我好消息啊!”他把水镜扣在脸上,翻身跳入海里。

我觉得,他这回的时间比平时都长。正等得心急,老邓从水里冒了出来,他张着大嘴呼吸了几口,然后游向船边,把一节粗尼龙绳递给我,说:“拿好了,肯定有货。”我接过了绳头,又拉上来老邓。他也顾不得擦头,用手抹了两把脸上的水,就开始收线。大约收了二三十米,他突然喊:“快!拿笊篱,有大货!”我赶紧从船舱里拿出直径有两尺的大笊篱,虎视眈眈地盯着水面,等待老邓的命令。

果然,一条大鱼在水里显露出来。是条大牙鲆!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活牙鲆鱼。只见它在水中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老邓手里的线收收放放,他是怕鱼儿挣脱线跑了,嘴里还在兴奋地骂骂咧咧地:“操你那个娘!有本事你就折腾,看看谁能折腾过谁?!”

终于,那鱼儿没有了力气,不再乱撞,老邓瞅准了,一个急收,两只手倒动着,只几下就把鱼拽到了船前,他喊了一嗓子:“快,下笊篱!”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提,我一兜,一条大牙鲆鱼进了船舱的活舱,那里面有水。老邓又喊:“拿剪子剪断鱼线!”我立即照办。那鱼儿脱离了束缚,不时用它宽大的尾巴,敲打着活舱里的海水,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海水溅了上来,有些水花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估计这条鱼差不多有五斤重。老邓的手仍没停,一会儿,他又喊:“又来了!”果然,又是一条牙鲆,只是比刚才的那条小了一些,但起码也得三斤多。

一番忙碌,鱼线都收了上来,我数了数:大牙鲆三条,大鳗鱼六条,小鳗鱼十几条,在鱼舱里看,有半舱。真过瘾,这回发财了。

收拾完了,我们又挂上新鲜的鱼饵,把鱼线又放回海里。“班师回朝!”老邓喜滋滋地说。

我们把鱼直接卖给了一家有些档次的酒店,老板给了我们好几张大票子,完了还掏出好烟给我俩点上,说再有这种好货,不要给别人,他全要,价钱肯定不让我们吃亏。

除去本钱,我俩每人分了二百元,还剩一百多,老邓提议两家一起置办些酒菜乐呵乐呵,我自是赞成。

酒是在我家喝的。老邓特别兴奋,是我们下海以来最高兴的一次。我俩把一瓶二锅头喝光了,每人又喝了两瓶啤酒。老邓的眼珠子都红了,不住地抽烟,不住地说话。把他怎么发现海底那个湾子里有大鱼,他怎么思考着绑鱼钩,说鱼线的长度,太长了不行,太短了也不行。翻来覆去地讲了两三遍,听得马秀华那眼神,从敬佩到厌烦,又不好当面驳斥他,只说,快吃菜,快吃菜。邓思海哪里管他老婆的眼神,只顾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他说:“这个湾子很大,再干他几次没问题,然后再换地方,然后就数钱!哈哈哈……”我也跟着笑,好像就看到了那一堆堆活蹦乱跳的鱼儿,转换成一摞摞的大票子,真开心。我提议再喝瓶啤酒的时候,老邓不干了,他说明天还得把今天下的线收回来。知道吗?那是钱!说完哈哈笑着,搂着马秀华回了家。

 

                           

 

第二天,我用收音机听完新闻,又听了天气预报,说是有一股强台风,会在下午登陆我市。老邓来叫我的时候,我说了天气预报的内容。他说:“我知道了。我刚看过天,没事。咱今天光去收线,等台风过了以后,再去下线。快去快回,没问题。”

既然船长说话了,我只有跟从。下水前,我看了看天空,晴晴朗朗的。只是那尽南边的海天交界处有些朦胧,我看了一眼老邓,他一挥手,我就跳上了船,解开缆绳,老邓用橹使劲划着,小船儿就悠哉悠哉地飘向我们的目的地。差不多快到的时候,就换我来划,老邓就负责找标志定位。还算顺利,没费什么劲就定好了位。老邓就去穿水衣,他很麻利地穿好,整了整腰间的铅块,对我笑了笑,挥了挥拳头,他把水镜扣在脸上,噗通一声,跳入水中。因为不用钓鱼,不需下线了,我就悠闲地摸出香烟点上。

当我轻松地吐出一口烟的时候,我发现南边的海面上,远远地涌起一片黑云,正急速地向我们赶来,这时候邓思海也从水里钻了出来,把粗尼龙线头扔给我:“收吧,有货!”我接过线,收了两下,对他说:“你看那天!”此时,一股冷风已经吹了过来。水中的老邓也看到了,就骂:“奶奶地,变得这么快?!”他游近小船:“拉我一把!”我把他拽了上来,他不顾得擦脸,急乎乎地说:“我来收,你划船。”

他的动作真快,鱼儿也就上来了,还是一条大牙鲆。比昨天那条大得多!约莫会有七八斤的样子,可老邓和我都没有昨天那样兴奋,因为云彩已经过来了,好像压在头顶,风已经很猛了,浪涌很大,小船晃得厉害。我有些站不稳了,心中涌出莫名地害怕,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梁向上透过后脑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拿笊篱!”老邓喊了一嗓子。我放下橹去拿大笊篱。就在这时,小船开始打旋,老邓一看不好,把线一扔,去抓橹把子,一把没有抓住,一个大浪打来,我被带进海里。丝毫没有准备的我,呛了一口水,又涩又咸。我喘不过气来,两手在水里乱抓,是想抓船,可是没有抓到。本来水性就不好的我,此时全懵了,求生的欲望支配我下意识地两手乱扑腾,两只脚胡乱蹬。当感到头冒出水面的瞬间,赶快换一口气,那一瞬间,换不好鼻子又会进水,又会被呛到。那时的感觉就是完了,交待了!正感到恐惧时,头发被揪住了,是老邓。我赶紧大喘了两口气,这一瞬又觉得有救了!

老邓会水,又穿着水衣,在海里比我镇静多了。他把我拖到了船帮前,让我挽住缺失船板的船帮。我这才看清,我们的船已经翻了,船倒扣在海水里,船底朝上,像个水兵的帽子,在水里剧烈地上下颠簸着。老邓见我没事,笑骂一句:“操!刚才找不见你,我急了,回去没法向夫人交待!”又一个大浪劈头盖脸地砸向我们,淹没了老邓的话。浪起涌落,我俩把住的这一端就往水下沉。老邓说:“不行,这个位置擎不住两个人,我得上岸找人帮忙把船拖回去。你记住啊!抱死了这个船帮!煞死也不能松手啊!煞死也别松!”又一个巨浪打来。老邓离开了我,这是我俩下海以来,他头一回离开我自己先走。天黑的只能看到眼前,风急浪高,老邓怎么游得我没看到。我记着老邓的话,两手相挽着,死死地搂住船帮。

 

 

我醒了。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妻子坐在床边,见我睁开眼,说了一句:你可醒了!眼泪就稀里哗啦地往外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很沉。像是做了一场梦,可又不知梦到了什么。妻攥着我的手,使劲地攥着,仿佛怕我跑了。“三天了,”她说,“你昏睡了三天,老说胡话。说些鱼啊、老邓什么地……”

“老邓,老邓呢?”似乎是妻提醒了我,我眼前闪过老邓在海里的影子。

“老邓没找到。你是被救护队救上来的。你的胳膊死死地缠在船帮上,人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的手掰开,救你的时候你还有一口气,就是一直昏迷。马秀华第一天来看过你,回去就趴下了。说你好歹还是回来了,可老邓却没有音讯……”

我又在医院里调养了三天。那一天,传来消息说,老邓找到了。在一个离团岛湾不很远的,一片叫不上名字的沙滩上,人已经死了。据说他的水衣里灌满了水,因为他水衣腋下的部位破裂,海水从那儿灌进了衣服,大大增加了他的体重,加上风大浪高水急,他的身子越来越重,最后,被海水吞没了……过了五六天,才被海浪推到了海边。

我在医院再也呆不住了,我出院了。我先是去了老邓家,老远就听见马秀华嘶哑的哭声。我看见她蓬乱的头发,遮住了曾是秀气的脸。几天没见,她好像苍老了十年。见到我,她更是哭得没有了力气,昏死过去。

我不记得是如何退出马秀华家的。

 

 

                           尾声

 

一个没风的下午,我独自来到海边。没有了老邓的陪伴,心里觉得很是孤单。我在一片无人的沙滩上坐下,摸出老邓说的那种好烟,抽出了三支,含在嘴里,又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打了几下,却没有点燃。我很奇怪,海边没有风啊!

我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我用沙子做了个小小的圆堆,把那三支烟点燃,插在沙堆上,如香。三股青烟直直地向上,袅袅地升腾,飘散。

海水静静地没有一丝波浪,像湖。这还是那片波涛汹涌的海湾吗?顺着平静的海水望去,团岛头上那白色的航标灯塔依然屹立,似一幅画。西下的夕阳无力地挣扎着,慢慢地、慢慢地坠落。突然,就不见了。仿佛掉进了海里。只有天边的云彩,像是被血染过,通红,通红……

 

 

                                          (完)

                                               

                

 

201110期《青岛文学》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