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坐草堂说众生
——小说集《草堂志异》读后
文/楚天舒
我是连熬了几个深夜,一篇不落地读完精短小说集《草堂志异》的。读着读着,就忍不住要被作者的才情所折服。全书分为六辑(永远的故土、天葬的野史、情感的B面、迷离的短剧、飘忽的萤火、失语的舌苔),共计五十篇(含代序、后记),并非很学究的厚厚的那种。然而正如其短而且精的内容,这书倒真不失为一匹短小说轻骑,于那锁不住的文学的天空下纵横驰骋自如。
与读过的其他短篇小说集相比较,《草堂志异》更显文气十足。这是我读它的第一印象;总的印象则是,其作品“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语言独特,情节引人”。而读定思读,又逐渐地觉出一些别的意味,且逐渐地味浓起来。先来看代序《我从山里来》(其实是一篇很抒情的散文):“我从山里来,怀揣失落于草丛的遥远的梦,怀揣梦里含泪的喜悦微笑的悲哀,乘一缕山野清冷的风,一路而来……”这似在说作者笔下之“根”,又似乎在预定本书的某种调子。接着,作者以其特有的语言风格与叙述方式,把所见过、听过抑或思想过的平常人的平常事“故事化”(有的甚至“传奇化”),并试图让读者要么在他的故事里“看到小人物的命运”,去感受他们的生死、喜恶与悲乐;要么透过故事本身,去捕捉某种人性的内质的东西,咀嚼、品味且思考。
显然,《草堂志异》是沉重的。在这些沉重得有些忧郁(几乎每辑可见)的文字里,作者写人、叙事、状物、言理的意图可谓明了:通过发放诸多文字信息,并营造相应的情感氛围,来达到一种心灵共振之目的,从而“发掘小人物背后蕴藏的巨大的精神力量”。这在“永远的故土”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兄弟》,作者这样开篇:“……十年前,我母亲病死了,那年我正在县重点中学读书。我们农村来的大都要住读,每月送钱送米给我的,原是我父亲。”一开篇就把读者引到作者的忧郁中。接着写道:“那天二弟来了。他穿得很旧,裤子很短,并打有几处补丁,脚上穿一双旧球鞋。扛着一袋米,惴惴地来到教室门口。”二弟是送钱送米来的,他辍学了!“我的眼圈红了”,二弟却说“哥,莫这样,田也要人种”,说着“就要回”,“黄昏里,夕阳如血,二弟走了”……寥寥数语,似在不经意间,即已让读者感慨不已。可正是这样的好兄弟,竟在后来枉死他乡:“那天三狗连夜开车赶路,半路上,他停车小解,忽然地就有几个家伙围上来,持刀逼他要钱,押车的二弟见状,跳下去帮忙,三狗却趁机钻进驾驶室,独自开车逃了……”二弟死了,三狗却还活着(这三狗可是曾经打伤过“我”父亲的仇人啊)!小说到此,其“魂”(也是二弟的“魂”)赫然凸现:一种真善的人性之大美,如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开放在、定格在作者读者的眼前心底,恒久不谢。这该是何等的弘艳与震撼!还没完,作者继续他的写作煎熬,在文末悲伤地低语:“后山是一片坟地。我的弟弟,孤独地躺在那山上,已近十年了。”这描写足以催人落泪,而这泪到底又没让落下来,试想,那满心灵的沉重的悲情,不是比落泪更多了几分撼动么?!于是乎,源自于作者的这小说的实打实力道,已然伤到人心了。
当然,《草堂志异》亦是凄美的。其表现在,以虚实相结合的写作手法,同样产生了实实在在的撼人效果。在“天葬的野史”、“迷离的短剧”中,多有此效。如《君山之狼》,作者先写猎人救了后生,并收后生为徒,然后写后生恩将仇报,杀猎人并奸猎人妻(或是为“奸”杀人?),最后写道:“次日,一棵开满雪花的树上,一根绳索,悬挂了一个女子,迎风而舞。而山巅的木屋,一个后生,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咽喉断处,狼齿历历。”灭后生的是一匹狼,一匹猎人曾经救生过的狼!这小说的结局真让人始料不及,又让人在那凄美的描写中跌入现实与幻想的空洞,并得到一些冥冥中的喻示,比如因果报应之类。又如“永远的故土”中,《我舅》为情所困,终其一生,最终我舅“葬于南山莲的坟旁。说来也怪,那一年,南山下的塘里荷莲蓬勃,曳曳生姿,其势空前绝后”。直面这些蓬勃的荷莲,该怎样去感受“我”的亲人长眠于此的凄凉心境呢?又该如何来体味“我”此时此刻的痛楚与忧伤……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作者的写作目的也就达到了,那人、那景、那情,全然凄美地合而为一,并深深地感染着读者的心灵。
自然,《草堂志异》又是冷峻的。冷峻的众生B面,冷峻的人性劣根,皆在作者冷峻的笔下勾画,形成一幅幅冷峻的众生相,在那里明镜一样反射着冷峻之光。如“失语的舌苔”中,《化缘》堪称典型的现实主义力作。小说里说,作为一级“政府”,为修一所小学,天台村的“官员”挨家挨户动员集资建校,按说这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善”事,然而,村官们跑断了腿却空手而还。这事被天台寺的和尚普渡知道了,普渡以修寺庙为名去化缘,结果满载而归!当普渡把化来的“缘”交给村里,当村里修好学校,当校舍焕然一新之时,村民非但不感激,反而“皆指着山上的寺庙骂道:狗日的,上了老和尚的当……”小说到此立起来了!该篇本就选取了一个十分敏感的题材,揭示了“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某种矛盾。问题是政府为人民办事,人民为什么不支持呢?修学校与修寺庙,孰重孰轻老百姓心里应该明白的?可为何村里一次次召开动员会,一次次上门做工作,怎么响当当的“村政府”就是不及那老和尚办事有效力?!作者没说,似乎也无需说了,一切尽在小说里,尽在字里行间,尽在不言之中。
冷峻着,忧郁并凄美着,而至山土一样的凝重。这大抵是作者在《草堂志异》里营造氛围、刻画人物、寄托情感、表达思想的写作本领。正如摄取一片荷叶上的一颗露珠,他让你仿见其背面的几点残月的清辉;描画一枝摇曳的瘦荷,又让你感到一方秋风中的荷塘的存在。另一面,作者还是弄故事的能手。在很多时候,他把他的思想以及好恶和喜悲等等全隐在他的小说的人物或故事里,让你去读、去悟,悟出一些A面B面的意涵,一些小人物小事件背后的“大”来。于是他就特别讲究小说的结尾:或娓娓道来,戛然而止;或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或在不经意中“神来一笔”,意味深长……如《兄弟》、《化缘》、《空田》、《葬》、《雪落无声》、《草坪上》、《迷人的超短裙》、《菊红》、《五爪狗》等等篇什,莫不得此“三味”。凡此种种,《草堂志异》也就丰富了、饱满了、特别了,“写人入木三分,状物形象逼真,言理深刻含蓄”。这该是作者的成功之处了。
其实,在《草堂志异》,作者经营“语言的艺术”手段是老到的,也是很成功的。毫无疑问,他是遣词造句布局谋篇的高手。如“天葬的野史”中:《君山之狼》,一个大故事!“作家的功底,常人难知,他可以把交待的语言精减到省略的程度。人物、命运、情节却是说得极丰富。不是吗?大家只看到这点点文字,已被吊足胃口了。”如“情感的B面”中:《路上有坡》,“作家真鬼”。“写小说的人时刻想着,这是写给不写这篇小说的人看的。作家考虑到,要最少的交待语言,要最多地掩盖故事。写这小说的作家干脆省事,用辆自行车把看小说的人给带到个坡路上!真鬼,摔一下自己让人看风景。但,小说就这样写成了。”又如“飘忽的萤火”中:一篇篇笔记小说,短小含蓄,意境悠远。语言描写,精妙恰当,动静结合,有声有色,形神兼备。加之短句妙用,朗朗上口,短长句穿插,句式整中有散。行文如黄河之水,九曲回肠令人难忘。“不失为笔记小说中的精美佳作,其寓意深刻,真警世良篇也”!完全可以说,《草堂志异》的语言是独属于作者他自己的:要么精炼、灵动,要么智睿、内敛,时而古色古香,时而文白相间……也完全可以说,无论什么篇什,几乎只要经作者之手,把那些个汉文字随性排列,必别开生面,精彩自成。如此文字功力,真乃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所能造就!这其中,最是他那“新古典”语言韵味,可谓别具一格,独富魅力。
《草堂志异》的魅力还在于作者其人。有简介如下:“霍才元,男,笔名柴燃、耕夫、雨雨生等。作家,资深媒体人、出版人。少年丧母,由父亲在苦难中养育成人。后在家乡当乡村教师四年,在江城武汉从事省级报刊编辑出版工作十数载。现为某省级刊物总编,多家省级以上报刊编委、主编(兼),多种全国性文艺大赛评委,兼任某写作机构负责人。系多家省级以上文学学术学会(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理事等。为人作嫁衣久矣,累计编辑出版各类文稿逾两千万字。业余笔耕不辍,迄今有千余篇数百万字文学作品见诸国内外报刊,其中近百篇被省级以上报刊转载,或入选多种选本或获奖。并著有短篇小说选集《草堂志异》、诗歌散文合集《远村》、生态报告文学专集《大秋天》”云云。在这里,让我们先听听作家霍才元之于《草堂志异》的心灵独语:“许多年前我在鄂东乡下读书生活,满呼吸里皆是泥土的气息,或者稻香油菜花香,及那青青草的味道。记得还有一处草堂在畈野。那不是什么隐者之庐,是一个外乡种瓜人的家。在我的记忆中,他如我的父亲一样也会说古。于是草堂里的一些故事一如夏夜的歌谣,连同故乡的秋雨冬雪,一并开在我少时的春天般的梦里。还记得那些说古颇有聊斋的意味,如同农闲时节的我的父亲——那些无需鼓板的说书。不同的风格,一样的精彩。叫我深深入迷!直到后来种瓜人不知所踪,直到父亲远离了我们、我亦阔别故土,到底忘却不得。后来我在江城编报编杂志,一边为人做嫁衣,一边业余也作些诗文。后来我的第一本短小说集出版,分6辑共50篇(含代序、后记),有中国文联版、香港中文版两个版本。书名就叫:草堂志异。这名字似有些古怪,莫不是要圆冥冥中的遥远的那个梦?人在红尘,梦也在红尘,而我最初的梦却在我的梦幻草堂。好比这辈子于我,有些人记得,有些事难忘,有些陈年的文字不愿言弃。也不去管它是否陈年的酒!如果这也叫敝帚自珍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呢?”在这里,我们不妨再看看诗人张洁是怎样感性《品读霍才元》的——
在我的感觉里,他是一个极为严谨的人。这种严谨就写在他作品的字里行间。他涉足的领域很广,包括小说(包括文言小说)、散文、诗歌(旧体诗、新诗和散文诗)、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等,他具有很高的多方面的文学才华,但从不滥用。无论哪种文体,都是深思熟虑,构思精巧,文笔洗练。读他的作品,找不出一个多余的字,也找不出一个不美的字。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他的作品来源于他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与思考,但他的作品又绝非“原生态”,从来就是高于生活本身的,里面有着思想的高度、美学的高度、理想的高度,等待读者的攀援。
我知道,有的写作,是从泥土中刨出的树根,或者从岩石中挖出的矿藏;甚至,有的仅仅只是一块泥土或者石头,然后放在一只特别的盘子里,指给人看:“注意这块泥土(或石头),多么与众不同,饱含深意!”至于你看不看得出,那不是作者的问题,而是读者的水平问题。
而他不是这样。他的作品是宋代汝窑的瓷器,或者干将莫邪的宝剑,是呕心沥血、精雕细刻的艺术珍品。
他著述颇丰。我还远没有读其十分之一。仅就我所读到的作品而言,最喜欢的是他的小说与散文诗。他用小说写现实和人生,用散文诗抒情言志。小说用笔俭省而冷峻,散文诗则热情饱满,排句迭起如滔滔江水。
试读他的小说《化缘》吧。这篇小说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高度,必将不朽!他的《草堂笔记》,就是霍氏版本的《聊斋志异》,而且毫不逊色于蒲氏经典。
他的散文诗,尤其是写他的故乡天台的那些作品,精美绝伦,空灵,曼妙,深情,唯美。那是比陶渊明笔下的乡村更美的一种意境。陶渊明与之相比,过于逸尘,而他却是亲世的。天台饱含浓浓的人情人性,那一种乡土之美、乡情之炽,存于故乡的记忆,也铭于诗人的血液与骨髓!
这便是作家霍才元其人其文。看得出来,在他的《草堂志异》里,他“没有追求过眼云烟一样的热点,而是始终守住人性”,因为“只有人性的东西才可以征服人心”。所以他竭力去推崇“真善美”主题,并竭力地坚守故土与草根。毕竟,即使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人还是应该有所敬畏、有所归依的。否则,倘若失却了土地的依附,没有了那些看似保守的永恒的东西,我们拿什么来拯救和平衡我们的内心?!这么想,不觉再一次打开《草堂志异》,我读到:“血流干了,我便逝去,化作一株无名河畔沉默的小草。风不死,草会摇的。那是绿色的诗魂。”这些后记《梦忆·等待》里的诗意文字,是否让我们看到了诗人霍才元的心灵另一面?近悉,在前不久召开的中国作家新创作论坛上,作为唯一一部短篇小说集——《草堂志异》获得论坛创新奖,可说实至名归了,这也是对它的另一种赞许和肯定吧。
行文至此,该打住了。谨借用文朋诗友的诗句,来作为本文结束语,并赠才元先生共勉。赤壁诗人木公《读〈草堂志异〉》:“草堂志异欲何从,似续留仙诫世功。唤取良知撑大宇,生花妙笔吐殷勤。”黄山作家王彩霞《赠霍才元先生》:“草堂笔记聊斋延,犀利锋芒秉昔贤。劝善为人题亘古,和平盛世更宜宣。”
2014年6月27—28日初稿于大武汉“黄鹤斋”。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