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代表所在的红旗七路小学参加全市小学生作文大赛,经评比有幸获得二等奖,奖品是国学大师王国维的名著《人间词话》。该书中广为人知的一句名言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当时年纪尚小,不理解大师精辟的比喻,老师布置作业让回家自己查资料去。
那时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想查资料只有到图书馆去,把屁股都坐木了,才找到一句话的出处,即书中所说的第二境,出自于宋代一位词人柳永的《蝶恋花》。原词如下: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由此,词人柳永就深深地记在了我脑海里,而且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位极其勤奋、努力,连大师王国维都奉为偶像的伟大词人。
到了中学在教科书中又学到了柳永的一篇《雨霖铃》,其中千古传颂的一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更是把羁旅穷愁的无奈,描写地淋漓尽致。从那时起就更加欣赏柳永,尤其是注意搜集有关他生平的文章和资料。时间一长,才发现原先自己对柳永的最初印象完全是误解,他其实是个蛮可爱、世俗的情种。说柳永为情种其实一点没有轻蔑的意思,有的文学评论把宋朝四位笔触细腻、感情丰富的词人树为婉约派的四大旗帜,其中之一别号“情长”的就是柳永,足可见柳永的风流倜傥。
柳永,北宋崇安五夫里(今福建南平武夷山市上梅乡茶景村)人,原名三变,后改名永,因排行第七,并曾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人又称柳七或者柳屯田。柳永少时以聪慧闻名乡里,为人风雅,巧工词章,人称“金鹅峰下一枝笔”。但就像历史上许多有才华的人物一样,柳永的仕途并不顺畅,几乎可以用坎坷来形容。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柳永名落孙山,当时他还满不在乎,做诗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五年后第二次开科,还是没有考上。自夸一定“金榜题名”的柳永脸上挂不住了,激愤、狂傲之气一发作,便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此词作罢,后续还有一段小插曲。据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记载,宋仁宗初年柳永再次参加科举考试,原本成绩已经过关,但仁宗皇帝认为他的词是下里巴人,过于流俗,思想颓废,意志消沉,不是先进文化的代表。且常年混迹于烟花柳巷,十足的浪荡公子形象,如果录取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反面教材,带坏少年儿童,影响大宋的精神文明建设。等到放榜时,仁宗以柳永所写《鹤冲天》词为口实,说柳永政治上不合格,把他拿下,并亲笔批示:“何要浮名?且去浅斟低唱,”
也正是因此圣谕,柳永半是解嘲、半是哀怨地把自己混称为“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不再倾心功名,只是无所顾忌地纵游妓馆酒楼之间。然而世事本无常,比如李煜,当皇帝不行亡了国,却在诗词方面另辟蹊径词,成了“词中皇帝”。柳永官场失意,却无意中成就了他在文学创作中的辉煌,《蝶恋花》、《
雨霖铃》、《望海潮》等名篇相继问世,以至于后人赞誉“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就连宋代最伟大的词人苏轼,也拿自己跟柳永做比较(我词何如柳七?),结果得出了天下皆知的答案: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需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浪淘尽’。东坡对此,竟颇以为然。据说辽主完颜亮读罢柳永称赞杭州之美的《望海潮》一词后,心潮澎湃,虽身不能至、但心向往之,“便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隔年就带六十万大军南下攻宋。从这点上说,柳永的绝世才华也是引发宋辽之争的导火索之一。
就像历史上的许多才子一样,柳永虽然才高八斗,但却为世俗所不容。五十多岁才当上个屯田员外郎的小吏,没过几年就被朝廷罢黜了,到头来只落个混迹于勾栏瓦肆的下场。凭借自己的出众才华,柳永以为妓女们写词歌赋为生,偶尔也会拍卖自己所写词令的首唱权。虽然也曾获得过不菲的收入,但柳永纵情放荡,不懂生计,不会料理生活,终至晚年潦倒。柳永死时一贫如洗,谢玉英,陈师师一班京城名妓念他的才学和痴情,凑钱替其安葬。出殡时,东京满城名妓都来了,半城缟素,一片哀声。谢玉英为他披麻戴重孝,两月后因痛思柳永而去世。死后亦无亲族祭奠,每年清明节,歌妓都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并相沿成习,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逛窑子逛出如此水平,这倒是柳永生前所没有想到的。
一直以来都很欣赏柳永的诗词和才华,尤其感动于他对生活的真实态度以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人格魅力。想到当下时代,比起古人柳永,今天的文人们似乎便缺少了一种乐为情生、敢为情死的勇气和真情,即便是比起“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金黄,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的虫娘、谢玉英、陈师师等古代妓女们来,似乎也多了份媚俗少了些执著。
前不久看过一本青年作家朵生春描写柳永坎坷平生的长篇力作《花台弟子》,其中对词人的追思和缅怀,让人不禁怦然心动而又爱不释手、思绪满怀。在百度里,一段关于该书的评论引起了网友们的反响一片:“诚然,不能说柳永有着多高的追求,但柳永的生活态度是一种人生境界。倘时光回转,可以想见这样的情形:一是多少所谓的文人雅士,正热衷拜倒于皇帝老子的一纸诏文,又有多少因官场失意被踢出金銮殿者,将整日徘徊于皇宫大院,祈求着又得新宠?二是古往今来,逛过窑子、进过妓院、找过三陪、包过二奶、唱过“卡拉ok”的,上如皇帝老子、下如范仲淹者,谁不是前脚进去风流浪荡,后脚迈出道貌岸然?谁能像柳七一样在乎而不企求?谁能如柳三变一样脱下了虚伪的面具而贴近平庸?谁能以柳永的市井文化观念与人生态度,为其歌为其咏?我相信态度决定着一切!——重读柳永,缅怀斯人,吾辈自惭形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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