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船坞

    【德国】安德莱斯    刘小田 译

    ①十八世纪末，一个名叫葛洛尼阿的工程师在土伦建造了第一座干船坞。它的问世伴随着一个离奇的事件。故事发生在一家造船厂里，更确切地说，是发生在一个被判服终身划船苦役的囚犯——一个为争得自由在瞬间进行绝望苦斗的人的脸上。

    ②葛洛尼阿设计的干船坞是利用在坞内不断升高水位的办法来送船下水的，而在各种船坞问世之前，通常是由一名船上的苦役囚犯冒着生命危险将最后几根船体支柱打掉。当这庞然大物咆哮着冲下水去的时候，龙骨与船台摩擦得火星四迸。犯人在打掉木桩的同时，如果不仅成功地给了船体以第一个推动，而且自己也能以闪电般的速度闪到一旁、躲过滑动入水的木头大山的冲击，他就可以在这一瞬间赢得自由和新生；否则的话，他的肉体将荡然无存，仅遗下一片黏糊糊的血迹。

    ③葛洛尼阿工程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下水典礼的。他兴致勃勃地打量着看台上其他穿着盛装的宾客，完全沉醉在造船厂这一阴森、无情的奇观之中，手中拐杖的银柄有节奏地和着由好几个军乐队演奏的各种进行曲，敲击着他就座的贵宾席前的栏杆。号令被乐曲声所淹没，但自由的劳工们和丧失了人身自由的囚徒们还是行动了起来。他们像一群不会说话的蚂蚁，习惯地、熟练地摆弄着手中的绳索、铁链和棍棒，仿佛每个人都被牵在一根无形的绳子上。

    ④葛洛尼阿的座位正对着离船首大约五十来步的地方，是最好的座位之一。尽管他对这种送船下水的方式所带来的巨大危险早有所闻，然而单凭耳闻还很难想象出事情的究竟。是的，他甚至还隐隐约约抱着这样的看法：一个本来就已堕落了的罪人，如果能通过这一勇敢举动，或者为公众的利益毁灭自身，或者获得自己的新生，这是很人道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此刻，除了支撑船首的那根木桩之外，其他的都已被打掉。劳工们已被召回，水手们登上了甲板，最后，连响彻远方的乐曲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阵急骤的鼓点声沉闷而单调地在造船厂阴森的高墙四周回荡。没过一会儿，连这鼓点也消失了。突然，只见一个人，身着红色囚服，拖曳着笨重的钉鞋，穿过铺石路面，迎着大船踽踽走来。他手里拎着一柄大铁锤，渐渐地靠近大船，迟疑地把大锤举了起来。当他渺小的身躯离大船很近，拱起的船身像黑色的巨翼完全覆盖住他的时候，锤子便开始在木桩上小心翼翼地啄着、叩着，但终于又滑落下来，像先前那样被囚徒低低地拎在手里。

    ⑤大船和观众上空笼罩着一片凶险的寂静。葛洛尼阿发现自己在颤抖，手杖的银柄不自觉地和着锤子那小心翼翼的轻叩声在敲击着。那微弱的手杖敲击声好像传到了囚徒耳中似的，他猛然求援似地转过身子。葛洛尼阿可以清楚地看出被判终身服役的囚徒的绿帽子上的编号：3222。就在他目光落在编号上的同时，似乎透过那编号看到了一个颤抖的微笑。微笑着的囚徒露出了牙齿，他的眼睛缓缓地环视着四周，仿佛要将大船、观众、高墙和天空一古脑儿攫进他那最后的、贪婪的目光里。但他又蓦地转向大船，就好像那大船会在他背后不待他动手便狡黠地自己挣脱似的。他一动不动地呆立了片刻，手里低低地拎着那柄铁锤，慢慢地举了起来……场地上空掠过一声呻吟，不知是发自观众、发自大船咯吱作响的骨架，还是发自囚犯的内心。随着这呻吟，他开始向木桩砸去：一下，两下，跳过来蹦过去，灵活得像黄鼬，凶猛得像公牛；三下，四下，人们不再数是第几下了。大船嘎嘎地响着，这音响和他嗓子里随着锤子的击打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突然，又是一击，大船猛地向前一蹿，囚徒也跳了起来，像是要自卫似的把锤子朝着这突然震颤起来的大船劈头掷去。接着又是一跃。当众人失声惊叫着用手掩住面孔的当儿，他却突然站住了，好像沉浸在梦幻中一般。大船震撼着，发出嘎嘎的响声，从他身上呼啸而下。

    ⑥这一仅持续了片断的场面，却激起一片激动而又意味深长的呼喊。这喊声从大船的背后腾起，掠过留在地上的一道血迹，立即就有几个囚徒走过来用刷子清除掉了血污。

    ⑦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葛洛尼阿也发出一声尖叫。随着这声尖叫，他立下了一个誓言。这誓言从它产生的第一刻起就包含着一个核心，核心里孕育着一幅干船坞的雏形。

    ⑧他似乎事先也已预料到，倘若把促使自己制定这一蓝图的真正原因声张出来，自己就注定要成为笑柄。因而，他仅仅把诸如公共福利、人类进步等说成是自己的动机。而当船坞连同坞体、闸门，冲破层层阻力，终于竣工之后，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发明人自认为已经摆脱了苦役船囚犯的痛苦的微笑，那在生的希望和死的恐惧中挣扎的微笑的时候，却被一个囚徒的锤子所击倒。当时他正从干船坞旁边的空场上走过。一个囚徒头戴标志终身监禁的绿色棉帽，身后拖着脚镣，从容地走来。他绕着葛洛尼阿慢慢兜着圈子，圈子越兜越小，最后终于到了他的面前。葛洛尼阿首先注意到的显然只是神秘的数字。他一下子惊呆了。而就在这时那人挥舞着大锤子大吼一声：“你就是那个要进步的家伙，你夺走了我们通往自由的路，你也下地狱去吧！”匆匆赶来的警卫们照料着奄奄一息的葛洛尼阿，看到他又一次睁开眼睛，听到他用似乎充满惊奇的口吻喃喃地说道：“呵，3222，……对不起……是我……错了！”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2011.18）

    11. 赏析下面这个句子。（4分）

    他们像一群不会说话的蚂蚁，习惯地、熟练地摆弄着手中的绳索、铁链和棍棒，仿佛每个人都被牵在一根无形的绳子上。

    12. 小说两次写到手杖银柄的敲击声，有什么作用？（5分）

    13. 联系上下文，你认为第⑧段中加点的“真正原因”具体指什么？（2分）

    14. 你如何理解葛洛尼阿最后说的“呵，3222，……对不起……是我……错了！”这句话？（4分）

    15. 你觉得“一个本已堕落了的罪人”“为公众的利益毁灭自身，或者获得自己的新生”这是不是人道的事情，为什么？（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