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庆决定离家了。

王大庆的心乱了整整一天。生怕别人觉察出什么。好不容易熬到夜来，早早上了床。脸朝墙里躺着。直到听见老婆鼾声响起，心才像一块石头，沉进黑黢黢的河底。

王大庆不得不走。天一亮，高利贷的债主们就会上门。乡里乡亲的，已经够耐心地拖延了两个月，掰着指头算算连本带利有毛十五万。王大庆还不起。

悔就悔在当初怎么跑到赌博公司去赌。车接车送，进门就免费发一包红中华。王大庆第一次就赢了好几千，第二天上班给同事丢上一颗中华烟。王大庆看出他们小小的吃惊。

唉，就像从岸上滚下河的石头，不知道河底全是淤泥。

王大庆是在半夜时候悄悄走的。

走，是唯一出路。王大庆知道村里高利贷的规矩。人一走，连本带利都扎住，不再往上磊了。债主们会到家里来要债，但不会太刁难家里人。债是王大庆欠的，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都是乡里乡亲的，不相信他王大庆一辈子不回来。

放债的人都懂，你欠得起债，欠不起家。

我知道王大庆欠赌债跑了，是后来听诸厂长说的。

诸厂长在村里办了个机械厂，专门给我们配套。王大庆是诸厂长一个村的，厂里的司机。他们村是水蜜桃之乡，前年诸厂长和王大庆来上海给我们送水蜜桃。吃饭的时候，王大庆说下次去他们厂，请我们去吃野味，他表哥是当地最有名的野味馆主厨，在餐饮界名头很大。又说他家地里今年也种了三十棵最好品种的桃树，后年就能结果啦，到时给我们送他家的桃子……

曾经一个饭桌吃饭的人，曾经一个不会怎么特别记住的人，怎么就会有这样的故事，像一颗落水的石头，在认识他的人里，溅起层层波纹。

一年多了，没有王大庆的消息。

我们过着我们的生活，平静如水。没有风浪，没有江湖，甚至没有从岸上滚落的石头。今年二月，听说王大庆回来了。上个月去他们工厂，没有看到王大庆。诸厂长给我续上了他的故事。

我们的身边还有江湖，江湖里的传奇还在上演。

王大庆坐着长途车来到了省城。石头城边的江水依旧拍打着石头。

王大庆蹲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到处都是大工地的城市，到处都是土方车喷着黑烟。王大庆给工地开车，装卸建筑材料，它们垒起了一座座钢筋水泥的形状，高高立着，冷冰冰没有感情。

离开了家，生活总还要继续。王大庆自己租房子，自己烧饭。

在城市边缘，一边是崭新的未来，一边是落寞的过去。一边是忙碌的白天，一边是冷寂的黑夜。

直到那么一天。

有时候世界很小，突然之间，我们不知道会遇到谁。

王大庆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租屋的邻家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像一口深潭。买菜散步，慈眉善目。开关门之间，总能闻到很香的味道，醇厚绵延。睡梦里，这股香气总给他带来一些莫名的慰藉。这凡间的香气啊。

日子久了，人也熟了。直到那么一天，他问老汉：这屋里到底什么东西那么香？老汉说：制鸭的老汤。

这是一个爱吃盐水鸭的城市。王大庆没有想到，闻起来不是很香的盐水鸭，竟然是用这么香的老汤熬制出来。老汉靠着这碗老汤，制卖了一辈子的鸭子。如今干不动了。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谁也不愿意传承。老汉默默地把这碗老汤存在家里。有了这股味道，岁月依旧熟悉，心境依然踏实。

老汉问王大庆的来历，他一五一十地说了。老汉看着他，点点头。

直到那么一天，老汉说：大庆啊，你欠了赌债，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外边吧。只要你以后不再去赌了，听我的，我把手艺给了你，保管你一年多把赌债还了，回去和老婆孩子过日子吧。我的手艺也有传人了！

因为是诸厂长的转述，我不知道很多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想去想像那么多的细节，对于城市里的我们，这个简单的故事已经很是传奇了。

二月初，老汉陪着王大庆回来了。

老汉让王大庆把债主都叫来，告诉他们制卖盐水鸭的计划。按照计划，两年之内就可以把赌债还清。老汉让他们品尝了王大庆做的鸭子，果然是啧啧一片。看着这个老汉，债主们不知怎么都放了心，全在还债协议上签了字。

老汉又张罗着给王大庆联系进鸭子的渠道，改造厨房，添置冰柜大锅，拿着做好的鸭子，带着他去餐馆推销。王大庆当主厨的表哥在餐饮界人脉不错，靠着他的照应，也联系了一些餐馆。老汉的方子所制的盐水鸭，饭店的厨子品尝后也点头称好，当场定下让王大庆每天送鸭子的餐馆就有好几家。这样一开始，大庆每天就可以卖出至少三十只鸭子。

老汉在村里住了一个星期，诸事安排妥当，要走。大庆拿出五千块钱给老汉致谢。老汉分文不收，飘然而去。

有时候世界很大，突然之间，我们不知道离去的人是否还会遇到。

诸厂长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有这样的好人啊！

王大庆就这样开始制卖鸭子，按期还债。生意一天好似一天。四月，诸厂长电视里看到H7N9禽流感越来越厉害，赶紧劝大庆不要再进那么多鸭子了。王大庆不听。果然各餐馆都纷纷暂停了盐水鸭的订货。大庆把做好的鸭子分给了村里的乡亲，坐在厨房里发呆。诸厂长说你再来我厂里开车吧，每天给你一百块，虽然没有你卖鸭子挣得多，也总比没有好。等风头过去，你再去卖鸭子。

王大庆说：我就开一个月的车。一个月之后，我还去做我的鸭子！

王大庆真的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