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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好像我们的爱情总是在河的对岸。

最早的最早，我站在秦地的河边，深秋白露，河边芦苇摇曳，眼前是渭水还是沣河？几千年的轮回，湿润的眼眸依然荡漾着清波，我的脚总是不由自主地带我来到河边，我已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地站在这里，任风儿吹动发梢和衣角。

我悄然凝望，凝望对岸，雾气弥漫，那个白裙如水的女子，昨夜，又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真的可以确信我的感觉，对岸的她，在河边汲水，在河边洗衣，清朗的笑，柔美的歌，我甚至能听到她的足音，踩着河边的落叶，她的手指折下一根树枝，撩动河水，她的影子在涟漪里变换成点点波影，仿佛秋夜天上的星子。

我无理由地爱上了对岸的她，心曲化为诗歌。后来，一个叫孔丘的山东人把它编入《诗经》，一个叫王国维的浙江人说这首诗“最得风人情致”，一个叫琼瑶的湖南人把它改成了一首流行歌曲……我之所以写上这些人的籍贯，是因为我要提醒自己，我的初恋，如此美的相思最初我是用高昂的秦声吟唱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可是，面对着这条河，我却一直没有过去，横扫六合的秦人，败在一条河的柔波中。彼岸和伊人，只是我的幻觉。前世和今生，带着无尽的悔和遗憾，我数百次地死去又重生，只为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我可以，涉——水——过——河。但我始终害怕，对岸的她，已经成为河边的泥土……

一次错过，就再也不会相遇，只有岸边的蒹葭，苍茫无语。

沧海桑田，回首依稀。婉约的伊人，是否真的听到了我的歌啊？

二

……他们总是喜欢把女子描写成这样：羞涩、内向、婉转、清纯。他们总是在河边营造和臆想对岸的爱情。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诉说女子的朦胧、模糊、神秘和不确定。他们总是先想象着追求的艰辛和困惑。

为此，他们一直在河对岸，唱着深情的歌，高昂的男性的歌喉，激越的秦音，可一旦遇到突如其来不能把握的爱情，竟是那样的无措和缺乏勇气，他们徘徊、感伤、苦闷，醉，醒，失眠……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

他们中的才子屈原，在湘水的对岸作歌，借着湘君的名义表达他的爱慕，却说什么“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屈原的《湘夫人》实际是以湘君的口吻，诉说对湘夫人的真挚思念，这一句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沅水有白芷啊澧水有幽兰，思念湘夫人啊却不敢明言”。）

他们中的另一个才子曹植，也在洛水的对岸作赋，唱他的恋歌，却说什么“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曹植的《洛神赋》中如此写道：想起郑交甫汉水遇仙女得赠玉佩，仙女却突然不见了，我惆怅而犹豫，将信将疑。收敛了满脸喜悦，安定情绪，告诫自己要恪守男女之礼，控制情欲。）

看看吧，这就是他们的才子，有爱不敢说，想爱不敢做。他们不敢毅然决然，涉水而来，迎着我等待的目光，大方地诉说他们的爱意，让我感受到太阳一般的浓烈和炙热！他们只会夸大河水的汹涌，甚至造了一条天河，让相爱的人分两边。他们吟诵着什么“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好像一条浅浅的河就真的能阻挡住对爱的追求。如果是这样，连勇气和行动都没有，让我怎么能相信他们是真爱！

一条河，几千年了，他们永远跨不过去。在他们新编的号称历史上最纯美的爱情片子里，相爱的两个人又是在河的两岸，又是恋恋不舍地眺望，依依不舍地惜别。他们导演和设计了用手比划着隔河相拥的动作——啊，中间还是隔着这条河。

这条河，其实很浅，其实很缓，其实很轻，其实很柔。我听到了对岸的歌声，我听到了“溯徊从之”，我在心里甜蜜地微笑，快游过来吧，快跨过来吧，我就在岸边守候。可我又听到他却叹息着“道阻且长”，悲伤的余音，伴着流水，他终于没有涉水而来。

月色之下，依然是我独自的身影，我往河心丢下一块石头，打碎了河面的镜子！

三

这一次，我又在河边徘徊，对岸的伊人，她究竟有没有听到我的歌声？我落寞地来到郑地，在溱水和洧水相汇的岸边，于风中伫立，募然想起曾经的往事，高飞的心无处停息。

突然，我听到从河的对岸，有郑音传来，女声，清脆、悦耳、带着爽朗的笑和戏谑的轻快——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啊，这是伊人的歌吗？直抒胸臆，一字一句地射中我羞赧的心思。我的脸发烧，作为男子，我为何这般的多愁善感、顾虑重重？是我怕失去吗，可我从没有真正的拥有。是我怕失败吗，可我从没有真正的尝试。河水东流着，奔向大海，大雁列阵，飞向南方，而我，却在岸边徘徊了千年。

她又唱了一遍，没有一丝矜持，没有一毫胆怯，明媚中透着狡黠，率真里藏着俏皮，好像她长长的睫毛，在我的心瓣上眨动，痒痒的，茸茸的草籽要钻出嗓子，我想开口欢乐地大叫，我的声音要长成健美而风姿的杨柳。

我看见了，一个像我一样年轻的男子，已经涉水而去，他脚下的浪花也是欢乐的歌。这才是我要的女子啊，不遮掩，不做作，充满自信，敢爱敢怨，健康而多情，洒脱而快乐。

那么，我还犹豫什么呢？

（后记：一篇木瓜海棠，抛砖引玉，和期兄、雅兰把玩一番。雅兰提议，期兄出题，我选了郑风的褰裳，半月为期，作文为乐。因后日一早要入川，故不揣冒昧，先自贴出。四十岁的人了，写这样煽情的文字，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