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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世的粵劇《帝女花》之中, 最膾炙人口的肯定是最後一場【香夭】　　只要是香港人或者廣東人, 無論喜多少總會得哼一句半句; 北方人未必聽過或知道這齣廣東大戲, 但說起麒麟童周信芳的首本京劇《明末遺恨》, 一段二簧摇板『王承恩在宫門心如刀攪, 止不住淚珠兒灑濕衣袍, 咬指尖代吾主急寫血詔, 各路上眾總兵細聽根苗, 李闖賊犯神京江山不保, 眼見得錦社稷付與水漂』, 大抵都聯想到是關於崇禎皇帝手刃愛女然後自縊殉國的故事　　但論到壯烈淒涼, 沒有比第二場的【香劫】更具有那種樹倒猢猻散, 字字血淚國破家亡的震撼。

長久以來, 一直對唐滌生筆下的男角頗有偏見　　《紫釵記》的李十郎本本來就是looking for one night stand, 是後來盧太尉的佔有慾太強烈, 吞釵拒婚很大程度上是逼上梁山; 《蝶影紅梨記》的趙汝州是個百無一用的壞鬼書生, 跟謝素秋三載神交居然也不主動尋訪, 大抵是個宅男老祖宗; 《再世紅梅記》的裴禹更不堪一提, 首先累到李慧娘被賈似道殺害, 然後又向貌似李慧娘的盧昭容兜搭, 甚麼美哉少年, 呸, 簡直完全是個混球。

就只有《帝女花》裏頭, 自崇禎皇帝到周世顯, 從國舅周鍾到他的寶貝兒子周寶倫, 個個有血有肉, 各有性格上的缺憾, 非常立體。

第二場的【香劫】有點莎劇的影子, 時間空間都濃縮在一個時空裏：公元1644年4月25日晚上的乾清宮。 這夜李自成不但已兵臨京師, 皇城戰鼓驚天, 鳳閣龍樓戍火海, 一切經已挽回不了, 連守城等候勤王師的機會甚至也沒有, 因為太監曹化淳已經開彰儀門拜迎李闖王(戲文裏周寶倫的唱詞：『宦臣出賣了好江山，侍監偷開彰儀門, 獨臂焉能平賊患。』), 樹倒猢猻散, 泉台有路請先行, 崇禎皇帝拋下紅羅, 先賜死周皇后袁貴妃(戲文裏崇禎的滾花下句：『哎... 君非亡國君，終難免樹倒猢猻散, 我哭對皇陵三浩歎, 到此方知守業難, 帝統焉能臨賊患, 后妃難許賊摧殘, 含淚對梓童, 揮淚對袁妃, 國破有家亦難戀棧。』), 再手刃愛女(戲文裏長平公主哭道：『父皇, 父皇, 一劍唔死得，望你再加一劍，免我痛成咁慘！』), 最後在景山自縊殉國, 死時光着左腳, 右腳止有一隻紅鞋, 止不過卅三歲, 身邊僅有提督太監王承恩陪同, 遺書『朕涼德藐躬, 上干天咎, 然皆諸臣誤朕, 朕死無面目見祖宗, 自去冠冕, 以髮覆面, 任賊分裂, 勿傷百姓一人』

　　《明史·后妃列傳》條目記載：『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暝, 都城陷, 帝泣語后曰：「大事去矣。」后頓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聽一語，至有今日。」乃撫太子、二王慟哭，遣之出宮。 帝令后自裁。後入室闔戶，宮人出奏，猶云「皇后領旨」。後遂先帝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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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破在即, 崇禎皇帝要先處置宮眷：『唉, 孤王不能救社禝, 但能死於社禝, 今日后妃經已紅羅賜死, 但尚有長平昭仁兩公主, 我為免賊兵污辱, 萬不能把兩個留在人呀間。』距離他五百多年前的靖康之難, 趙宋皇室遭遇的悲慘, 東西中外歷史上都極罕見, 被擄劫的三千宮眷路上多被姦污, 徽宗父子卻無可奈何, 北上五國城途中食物匱乏, 風雨迭起, 餓殍遍地, 一向錦衣玉食的皇室, 餓死凍死凌辱死折磨死以至自盡不計其數, 抵達東北時死亡人數逾三分二, 當年的王公貴族, 不分男女都坦胸赤背, 這個教訓這種折磨這種屈辱實在太太太恐怖, 而且還逼近眉睫, 比近代羅諾曼夫皇室被滅門屠殺還要悲涼得多, 崇禎皇帝咬緊牙關, 決定賜死公主。

整個過程, 周世顯就在殿上, 目睹頃夕生變, 衝擊實在太大, 一段大抵是中國戲曲史上最悲情的翁壻對答, 聲聲泣血：『且慢！一聞公主賜紅羅, 天下斷腸誰似我, 飄飄鸞鳳帶, 盡變喚魂幡, 無常此刻降乾清, 傳語一聲喚長平, 駙馬未乘龍, 帝女先罹難。 常言死别總難逃, 最慘是香夭才十五, 昨宵樓台鳳, 今夕艷屍横。賊寇難污帝女香，我已榮封駙馬郎，公主是吾妻，生死同憂患。千拜百拜拜岳皇, 瀝血陳情金階上，且容我携鳳，上華山。骨肉親情難丢淡, 香銷難以喚魂還, 掌上明珠難毁爛, 抽刀猶怕斷情難, 既是慣養嬌生十五年, 何忍三尺紅羅毁盡恩千萬？』

這個癡情的傻小子, 還一心乞求崇禎讓他帶公主逃走, 忘記了他的岳皇幾分鐘前已經斷言拒絕出亡　　周鍾父子勸他：『主上，趁西華門尚未有賊兵踪跡, 微臣願保駕突圍, 不能怠慢！』『主上，所謂見一步時行一步，得逃生處且逃生喇，望主上再莫猶疑不决，老臣亦願保駕同行！』但崇禎已放棄留得青山在的想法, 決心殉國, 只是苦笑摇頭　　皇帝當然不會允許他帶同公主遁走華山, 只是駙馬爺的一段滾花連用四個『難』字, 絕對是聞者心酸, 聽得崇禎淒愴猶豫了一陣, 淚流滿面重執著周世顯的手, 一個沉痛地叫喚『駙馬』, 一個淒切地回應『岳皇』,崇禎最後被理智和禮教戰勝感情, 悲咽憤然地反面來句秃頭乙反滾花下句, 驅逐駙馬：『你... 你... 你... 你休怨為王心太狠！只好怨書生無力護紅顏呀, 你既無千斤力, 枉有萬縷情, 恩不斷時還需斬！人嚟！將他叉了下去！』

待得長平公主上得殿來, 驚覺眾人氣息不成氣息, 逐步退後偷望, 暗自心驚, 唱起獨白的中板下句：『舒鳳眼，左右盡愁顏，父皇擊案緣何喊？ 世顯雙瞳有淚銜, 周將軍，俯首無威猛, 白髮唏嘘暗呢喃，十二宫娥低頭喊，盡都是玉腮紅淚粉脂殘, 憂國心，難平賊患，也難端賴女雲環, 再問父皇難怠慢。』唱詞不到六十字，卻精雕細琢，字句鏗鏘, 雖則心知大事不妙, 倉皇中仍能保持皇家風範, 儀態萬方地向崇禎皇帝行禮：『父皇, 您宣召臣兒到底有何訓諭呢？』崇禎悲咽難言：『平兒呀, 妳雖然身是金枝玉葉, 但可惜生在帝皇之家, 我想將... 你不如問問駙馬爺, 便明瞭一旦。』

長平公主是年方十五的妙齡少女, 周世顯縱使是未婚夫, 畢竟還未成婚, 兵荒馬亂難得一現的女兒家嬌羞：『哦，駙馬... 駙馬爺, 你岳皇宣召長平，有何訓諭呀？』周世顯一樣有口難言：『公主, 語云親莫親於父女，愛莫愛於夫婦，為父者不忍直言其痛，為夫者... 我更覺開口艱難呀。』長平公主不得要領, 情急之只好轉向周寶倫求教：『周將軍, 你知否君王宣召哀家有何訓諭呢？父不忍向女言，夫下忍對妻說，可想内容凄慘...你講喇！』周寶倫也一樣悲哽艱難：『公主，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 俱屬五倫之内，你父不忍時夫不忍！請... 請恕我未開言已淚如瀾。』長平公主至此大抵已經心知肚明是怎樣一回事, 只是不知是白綾紅羅抑或鶴頂紅, 所以最後轉向舅舅周鍾查問時, 語句用辭已開始失卻冷靜：『老卿家，所謂禍福天降不能趨避, 不言其慘其情更慘, 老卿家, 你...你何苦要我斷腸猜度呢？生就生，死就死豈喇，最難堪者, 就係流淚眼看流淚眼！你講喇！你講喇！』

還是周鍾狠下心腸對她曉以實情：『公主，呢個時候, 老臣實不敢相瞞, 闖... 闖賊... 闖賊就快殺入乾清殿喇！呢, 適才間您母后與共袁妃，經已紅羅賜死！呢, 重有啊, 重有而家龍案上有三尺紅羅準備您受用架喎！您快的上前叙過夫妻情義, 再向君王請死投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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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場【香劫】, 至此約莫十五分鐘, 已經后妃殉節, 崇禎決志尋死, 駙馬哀求放過一條生路, 劇情緊凑, 沒有一句多餘對白, 沒有一個多餘角色。

長平公主驚聞賜死, 沒有號啕大哭, 只是抱著父皇膝足, 痛哭陳情, 字字聽來皆是淚：『我十五年來承父愛, 試問一死酬親也何難？ 我願來生重續父女情啊，彌補今生情太暫！父皇！父皇！臣女雖不幸生落帝王之家，但猶幸得為崇禎之女啊, 自古道君要臣死都只憑一語，父要子亡只憑一語，父皇您今日欲賜紅羅反覆不能傳諸金口，可見你愛女情深，駙馬佢反覆不能轉達其情，可見佢愛妻情切咯，父皇，臣女年雖十五，都經已飽嘗父愛，更難得夫寵新承，我雖死...都亦無些微可怨。父皇，我望你速賜紅羅，願我死後九轉輪迴，來世再托生為父皇之女駙馬之妻, 於願足矣。』

其實崇禎尚有幾秒的猶豫。

長平公主痛哭陳情後, 跟父皇相擁而哭, 崇禎哭云『長平... 愛女...』周世顯見有隙可乘, 加插了幾句：『幾見親情鋤骨肉, 君臣壯烈獨惜太兇殘, 螻蟻貪生是常情，死别相看情更慘。岳皇，岳皇，您可晚公主年方十五，你怎忍父女之情，三尺紅羅將佢處死於斷腸時候啊岳皇？』

崇禎在這時, 本來是歎了句『也罷』　　是忽爾心生慈悲？　　可惜就在此剖戰鼓笳聲齊雷鳴, 不止蓋過了這兩個字, 還將崇禎的狠心喚回, 一鼓作氣唱出一段大滾花：『老卿速傳疎解令, 將軍速去鎖宫環。兒呀我狠心為保你玉晶瑩, 抛下紅羅代作勾魂棒！』

整段【香劫】, 擔正主導戲軌的是崇禎皇帝, 任白唐的劇本和唱片版本是由四叔靚次伯演的崇禎皇帝　　靚次伯, 原名黎松柏，書名黎國祥，兄弟中排行第四, 二哥靚廣與跟三哥新太子卓皆為戲行中人, 早年人稱黎老四, 及後年紀行輩漸長, 便尊稱為四叔, 原籍廣東新會, 南派粵劇大老倌, 外號『武生王』『南音王』, 是把廣東大戲用的語言從官話改為地道粵語的先驅。 四叔聲底略帶沙啞, 尤擅唱龍舟腔/南音/古腔, 而且關目做手, 身段功架嫻熟精到, 坐車和拋鬚的功夫更是獨步梨園, 舞台造詣後無來者, 在五六十年代是由任白唐組班的仙鳳鳴劇團的台柱。《蝶影紅梨記》的王黼,《帝女花》的崇禎皇帝和清帝,《紫釵記》的盧太尉,《大紅袍》的嚴嵩,《李後主》的陳喬, 甚至《紮腳小紅娘》反串演的崔夫人, 都是極出色的劇目　　世人只知京劇的梅蘭芳是國寶級伶人, 殊不知粵劇還有一位四叔靚次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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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花》劇情豐富，起承轉合，首尾呼應，對白精煉緊湊，沒有閒場, 細微之處，燃起故事展伸的脈理伏線。到下一場【乞屍】, 周鍾父子變節, 長平公主假托夭亡避世, 寄居庵堂, 全賴這一場交代，周瑞蘭幾句雙關語向周世顯埋下不可殉情的真相：『想先帝遺骸尚停放在茶庵之內，倘若駙馬死後，又有誰哭祭呢。何況有情生死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為此，周世顯不但打消了殉愛念頭，更引伸第四場【庵遇】中計上心頭，假意附和周鍾獻媚投清，鋪排寫表上表的環節, 統統都由這幾句對白去做文章。

四叔靚次伯生前在一次訪問中說過：『佢（唐滌生）就從來個戲都分得好勻，佢都梗畀人做。不過咁，你總要呢，佢畀得個角色你做，你出去要擔得住。』四叔演繹出色, 將亡國的心力交瘁演得傳神到家，言情說理都籠罩凝重嚴肅氣氛, 父女翁壻君臣唱做應對, 激情壯烈, 哀怨浪漫, 最難得是劉東師傅的樂師, 關目鑼鼓緊湊配合, 將一齣傳統鑼鼓袍甲戲, 發揮得淋漓盡致, 掌板師父揮舞雙竹，起板領奏，關前顧左，氣氛、節奏由他控制。演員身體挪動，關目傳情，鑼鼓緊隨，時而宏亮雄壯，時而柔和婉轉，不容有半分鬆懈。一個鑼邊花，一下重槌擊，一起的的鼓，渾厚巧勁，力度速度，與演員的悲憤昂揚，感情氣度，呼應交融，直扣觀眾心弦。

是的,《帝女花》的演員樂師的傳意，幕後團隊的同心，為粵劇打造優美的戲曲文化, 是不折不扣的香港本土藝術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