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本味篇
一
《老子》(道德经)第六十章开篇的一句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多年来,不少专家学者对这句话的理解或解读,都定格在这样一个层面上:治理大国,就像烹制小鱼一样。更有滑稽者曰:治理国家应该像煎小鱼,不要反复地翻转。因为小鱼很嫩,若反来复去地煎就会将鱼弄烂,一道好菜也就泡汤了。并由此引申为治理国家,不能反复地折腾,这样,国家就肯定治理不好。
虽然不能说这种解读是错误的,但从《老子》中体现出的思想来看,如此解读,不过是幼稚肤浅的望文生义的理解。因为,先哲用词练达,微言大义,寓意深刻,点到为止,从而给人们留下了许多想象的空间。况且,斯人已逝,他不可能与我们再作现场的对话,唯一的方式,只能靠我们在正确地理解了他的整体思想和观念的基础上,再去作深度的思辨。思辨得清不清晰,解读得好与不好、到位与不到位、准确与不准确,完全可反映出我们思辨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基于这种深度和广度而产生的顿悟。
老子讲的这句话以及《老子》第六十章的论述,是有着深刻的政治学和社会学意义的,老子所主张的“无为而无以为”的思想贯穿其中。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整个人世间好比是做菜的厨房,对人世间的治理好比是大厨烹制菜肴。这个观念一直渗透了中国古代的政治意识,自从《尚书·顾命》起,就把做宰相比为“和羹调鼎”。《吕氏春秋》的第十四卷《本味篇》如是写道:
汤得伊尹,祓之于庙,爝以爟,衅以牺猳。明日设朝而见之,说汤以至味。汤曰:“可对而为乎?”对曰:“君之国小,不足以具之,为天子然后可具。夫三群之虫,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膻。恶臭犹美,皆有所以。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时疾时徐,灭腥去臊除膻,必以其胜,无失其理。调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先后多少,其齐甚微,皆有自起。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故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肥而不腻。”
翻译成白话就是: 成汤得到了伊尹,在宗庙亲自点燃苇草,杀牲涂血,为伊尹举行解除灾难和祛邪的仪式。第二天上朝君臣相见,伊尹与成汤说起天下最好的美食味道。成汤说:“可有什么方法来制作吗?”伊尹回答说:“君的国家小,不可能都拥有;如果得到天下当了天子就可以了。说到天下三类动物,水里的动物味腥;食肉的动物味臊;吃草的动物味膻。无论恶臭还是美味,都是有来由的。味道的根本在于水。甜、酸、苦、辣、咸五味和水、木、火三材都决定了味道,烧煮九次,味道也会随之改变九次,火候很关键。时而火大时而火小,通过疾徐不同的火势可以灭腥去臊除膻,只有这样才不会丧失食物的品质。调和味道离不开甜、酸、苦、辛、咸。具体先放什么,用多少,全根据自己的口味来将这些调料调配在一起。至于锅中的变化,那就更加精妙细微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表达出来、说得明白的。若要准确地掌握食物精微的变化规律,还要考虑阴阳转化和四季更变对食物的影响。这样制作出来的食物才能久放而不腐败,煮熟了又不过烂,甘而不过于甜,酸又不太倒牙,咸又不咸得发苦,辣又不辣得浓烈,清淡却不寡薄,肥而不太腻。”
伊尹借烹调“至味”为引子,说明任用贤才、推行仁义之道可得天下的道理,而得天下者才能享用人间所有的美味佳肴。接下来伊尹又分析了天下大势,并劝成汤施仁政,承担灭夏大任。可以说,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哲学家厨师,他创造性地将最高深莫测的统治哲学讲成惹人垂涎的烹调技艺。
凡事物的至理,大都暗合于道。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煮东西吃,也深深蕴涵着治国安邦的大学问。饮食虽然只是小道,一旦达到极致,却也包含了天下的至理。
二
人的生活无非是与人或与物的交道关系,其中,人与事物的关系引出了认知方面的问题。奇妙的是:认知知识所依据的却不是事物的知识,而是来自事物的启示。在人与事物之间最原初的、最直接的认知之前的关联中,事物尚未被认知的知识所描述,就已经在启示我们的生活了。
老子所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就是以物喻理,或者是以物喻道。那么,事物如何启示生活的呢?《老子》之前就有的《易经》,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解释。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周易·系辞上传》第五章)。每一件具体的事物所能够给予的启示,是有限而具体的,只在特定的实践关系和经验情境中有效,所能给予我们的只是关于事物日用之法的形而下的知识。这种具体事物的知识虽然很重要,但它尚不足以表达所传达、所展示的关于命运(如:治理国家)的消息。但是,一旦这些一个个的“知识”累积起来、综合起来,如同《易经》中所说的“继之”、“成之”、“富有”、“日新”,就产生出不同于每一个“知识”的“综合性质”的启示来,如同《易经》中所说的“善也”、“性也”、“大业”、“盛德”。这就是说,传达启示有关命运(如:治理国家)的消息的,不是个别事物,而是事物之间不断展开的关系,是事物关系所形成的“势”(态势)。这种“势”虽是某种趋势,但仍然向着各种可能性开放着、并总在生成之中。这种未完成性、不确定性或开放性,决定了启示有关命运(如:治理国家)消息的事物,不可能被收敛地表达为某一具体的确定性的概念或某一个单独事件,而应当是一种有普遍性、开放性的概念或事件群体。
“治大国”所关注的是人世间治理的大势(态势),那么,“治大国若烹小鲜”中的“小鲜”,就应当是一个开放性的概念,泛指天下产地不同、时令季节不同才出现的的鲜美食物,而并不是指具体的事物——“小鱼”。
老子在“治大国如烹小鲜”中所讲的“小鲜”,并不一定是指鱼,也可能是虾、贝、蟹等同样鲜美可口的东西,假若是虾,它才不怕你反来复去地煎呢,只要你不用锅铲去剁,只会是越煎越老也不会碎,而且,虾煮的越久,汤的味道会越鲜;亦或是“小鲜”是指:其他类的随时令季节而出现的鲜美食材,不一而定。
可是,自从河上公曾经将“治大国如烹小鲜”中的“鲜”解释为“小鱼”,后人受其所圚,受其惯性的影响,而将“小鲜”当做“小鱼”来理解,不再去作深入的思考与思辨,顺流而下地发出的“煎小鱼如何如何”的消极叹息,完全不具有探索更深层次的思考和总结。反倒让人感到我们这些老子的儿孙们、以及一些所谓的专家学者乃至政府官员没有理解思考到位,才惹出许多笑话来。
看来,反思是必要的啊。
“治理大的国家,如果能够像烹制小鲜那样,依据不同时机、不同地点的具体性与特殊性,采用不同的方法,来治理国家”,那就是“以道莅天下”,其作用和结果就是:“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这是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所起的作用、或者说是所得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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