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迷思之10:“有些语言没有语法”
(2018-10-15 17: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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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学术作品 |
语言迷思之“有些语言没有语法” [1]
威妮弗雷德·鲍尔(Winifred Bauer)著
杨旭 译 卢英顺 校*
(武汉大学文学院 中国 武汉 430072;复旦大学中文系 中国 上海 200433)
摘要:“有些语言没有语法”的表述十分荒唐,以Spelitzian为例,如果这门语言没有语法,就没有词类之别,没有语序和词缀的规则,也没有“伴随”某类词的小品词等。如果一门语言没有语法,那么交流将无法完成。另外针对“有一些语言语法太少”的表述,文章指出一门语言的语法数量很难被量化,所有语言都具有非常复杂的语法系统。
关键词:语言迷思;Spelitzian;语法;有些语言没有语法
经常会听到有人说,一门语言“没有任何语法”(常带贬义)。为了说明该表述有多么荒唐,我们先来明确一下何谓“语法”。对语言学家来说,一门语言的“语法”就是说话者在说话时所遵循的一系列规则,包括有关可能的词语形式的规则(如shplemk在英语中是不存在的)、有关如何把词成分组合起来的规则(如英语中表示复数的-s不能放在词首)、有关如何把词组合成更大单位的规则(在英语中你可以说This is an interesting book,但不能说A book interesting is this),以及说话者如何编码意义的规则等。对非语言学家而言,“语法”特指第二条和第三条。但即使就狭义定义而言,也很容易确定所有语言都有语法。
为了论证的方便,我们先来讨论一下“Spelitzian [2]没有语法”的说法。只要看一下Spelitzian如果没语法会怎样,我们就能知道这种说法不可能为真。
如果Spelitzian没有语法,那么说这种语言时就不可能犯错。如果说某句话说错了,就等于说它没有遵守规则。如果它有规则,那它就有语法。
如果Spelitzian没有语法,那么它就没有名词、动词和其它词类的区别。也不可能存在代词,因为代词从定义上来说指称名词,而非动词,这就意味着还是存在词类区分。如果Spelitzian能够区分词类,那么它就有语法。所有已知的人类语言都至少区分名词和动词。
如果Spelitzian没有语法,那么句子中的词语可以随便安排,任何顺序都可以接受。比如你想表达“约翰说匹普撞上了围栏”,除了这句你还可以说“匹普说约翰撞上了围栏”“围栏说约翰撞上了匹普”“撞上了说围栏匹普约翰”“说围栏约翰匹普撞上了”等等——有120种说法供你选择。当然每一句还可以表达“匹普说约翰撞上了围栏”或“约翰说‘围栏撞上了匹普’”等意思。这样,听话者将永远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这样的“语言”只能传达最简单的讯息,比如只用一个词来表示的讯息。
如果Spelitzian没有语法,它也就没有比方说前缀或后缀。这意味着Spelitzian有造词规则,也就说明它有语法。(如果英语没有安排这类形式的规则,那么在任何情况下pots都可以被spot、psot或post同等替换。想象一下如果你想说“Spot the pots on the post”会发生什么。)
如果Spelitzian没有语法,它就没有标记语法功能的“小词”(小品词)。假设它有一个类似于and的连词,如果它的位置不固定,你就无法确定它连接的是什么。这样,你想表达“匹普和帕特喜欢约翰”,你可以使用“匹普和约翰喜欢帕特”或“帕特匹普约翰和喜欢”等形式。小品词之所能起作用,就是因为它出现在与其它词相联系的特定位置。
如果Spelitzian没有语法,就不可能通过改变“曲调”或语调来标记句子的不同。这样也就无法区分陈述、疑问和命令,如“匹普打帕特了”“匹普打帕特了?”和“匹普,打帕特”。如果Spelitzian使用了语调来标记这些变化,那么语调就具有语法功能,Spelitzian也就存在语法。所有已知的语言都是通过词序、词形改变(如加一个后缀)、标记功能的小品词和语调的不同组合等来标记这些不同的。
总之,如果Spelitzian区分词类,它就有语法;如果Spelitzian具有词序方面的规则,它就有语法;如果Spelitzian具有添加前后缀的规则,它就有语法;如果Spelitzian具有“伴随”某类词的小品词(诸如to、in、by这样的介词),它就有语法;如果Spelitzian使用不同的“曲调”来改变言者所言之意,它就有语法。
如果Spelitzian不具备上述手段,那么说这门“语言”的两个人在交谈时,听话者将无法确定说话者的意图——充其量也只能猜测。一门系统如此不完备的语言只能一无用处,将和非常简单的动物交流系统没什么差别。据我所知,还没有任何人类语言这么差劲。所有的人类语言都可以精确地交流复杂讯息,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语法。
接下来,我将讨论以下说法是否正确,即“有一些语言的语法太少”或“一些语言比其它语言有更多的语法”。拉丁语经常被非语言学家当作衡量其它语言的“标准”。那么有没有可能Spelitzian的语法比拉丁语要少呢?
拉丁语中有许多名词类别,每一类都有特别的词尾模式,都有单数和复数的不同,标记了名词在句中的功能。我用头两种类别来说明(经常被称作变格)。puella(女孩)是第一变格(阴性),dominus(上帝)是第二变格(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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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变格 |
单数 |
复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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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格 |
puell-a |
puell-ae |
|
呼格 |
puell-a |
puell-a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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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格 |
puell-am |
puell-ā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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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格 |
puell-ae |
puell-ārum |
|
与格 |
puell-ae |
puell-īs |
|
夺格 |
puell-ā |
puell-īs |
|
第二变格 |
单数 |
复数 |
|
主格 |
domin-us |
domin-ī |
|
呼格 |
domin-e |
domin-ī |
|
宾格 |
domin-urn |
domin-ōs |
|
属格 |
domin-ī |
domin-ōrum |
|
与格 |
domin-ō |
domin-īs |
|
夺格 |
domin-ō |
domin-īs |
基本而言,主格是用来标识句子主语的(即实施行为的人或物),呼格是用来标识与之对谈的人或物的,宾格是用来标识句子的直接宾语的(即被行为影响的人或物),属格用来标识事物的所有者的,与格是用来标识行为的目标的(to构成的短语),而夺格则是用by、with和from短语来表示。因此如果要用拉丁语说“女孩看见了上帝”,“女孩”会被翻译为主格形式puella,“上帝”会被翻译为宾格形式dominum。要说“女孩们,快给你们的上帝鞠躬”,“女孩”会被翻译为呼格复数形式puellae,“上帝”会被翻译为与格单数形式domino,而“你们的”则需要代词的属格形式。
拉丁语的动词也有标识人称、数和时的词尾,下面的表格列出了现在和完成时的一类动词(第一变位)的词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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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时 |
完成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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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数 |
复数 |
单数 |
复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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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I、we) |
am-ō |
amā-mus |
ama-vī |
amā-vimu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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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人称(you) |
amā-s |
amā-tis |
ama-vistī |
amā-vistis |
|
第三人称(he、she) |
ama-t |
ama-nt |
ama-vit |
amā-vērunt |
因为拉丁语词用词尾标记来标识功能,所以其词序是相对自由的。比如“女孩看见了上帝”可以翻译为Puella vidit dominum、Vidit puella dominum、Dominum vidit puella、Puella dominum vidit、Vidit dominum puella或Dominum puella vidit。理论上这些句子都是可以接受的,只是其中有些句子更为常见。(然而必须注意,拉丁语的词序并非完全自由,有一些形式如连词和某些副词相对整个句子或其它词类而言具有特定的位置。)
拉丁语的情况让人误把“语法”等同于词尾,却把拉丁语也有词序规则这一事实给忽视了。如果你想表达“约翰说女孩看见了上帝”,拉丁语确实有好几种语序可供选择,但并不是说随意排列都能表达这个意思。
许多语言不像拉丁语一样有名词或动词词尾。相对拉丁语(也相对古代英语),现代英语的词尾非常之少,而汉语则完全没有。可是我们并不能因此断定,英语的语法要少于拉丁语,而汉语则完全没有语法。英语虽然没有拉丁式的名词词尾系统和自由词序,但却拥有少量的词尾系统和固定词序。固定词序和词尾一样能明确标记词语的功能。试看(a)The girl protected the lord(女孩保护上帝)和(b)The lord protected the girl(上帝保护女孩)。行为实施者永远先于动词protected(保护)出现,而行为接受者则永远后于动词出现。在句(a)中,我们十分确定是女孩实施了相应行为,可以说和在拉丁语中一样确定。因此,英语中的词序扮演了和拉丁语的主格和宾格标记一样的角色。汉语同样使用词序来标记这些功能。
然而,有的语言会使用小品词来标记这些功能。毛利语中有一个小品词i,只出现在行为接受者之前,与之相比,行为实施者之前就没有小品词。因此在毛利语中,“女孩”是te kōtiro,“上帝”是te ariki,而“保护”是ka tiaki,Ka tiaki te kōtiro i te ariki就表示“女孩保护上帝”,而Ka tiaki te ariki i te kōtiro则是“上帝保护孩子。如这些句子所示,实施者出现于接受者之前更为常见,但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把顺序颠倒过来,如Ka tiaki i te kōtiro te ariki的意思仍然是“上帝保护女孩”,而不是“女孩保护上帝”。因此,小品词是另外一种标记语法功能的语法手段,它和词尾和词序是平行的。
既然三种手段都一样,那么使用词序和小品词的语言就和使用词尾的语言一样,都具备语法系统。拉丁语大量使用词尾(或曲折手段),汉语使用词序,毛利语使用小品词和相对固定的词序,英语则使用固定词序和一些曲折手段:它们具有等值的语法系统。一旦承认不同的语言可以使用不同的语法手段来作出类似的区分,那么有一个事实就很清晰了,即一门语言到底有多少“语法”是很难量化的,而像“Spelitzian没有任何语法”或“拉丁语有比Spelitzian更多的的语法”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我们应该关注一门语言作出了哪些语法区分,而不是它如何区分的。
尽管所有的已知语言都有一些基本的区分,比如区分行为的实施者和接受者,区分陈述句、疑问句和命令句,但还是有许多区分有些语言作了标记,而另一些语言则没作标记。有人说拉丁语(或其它语言)标记所有可能的语法区分,而其它语言只标记一小部分。这种说法并不正确。语言可以标记的区分实在太丰富了,我下来简略地提一些。
英语通过(当然还有其它手段)a和the来标记“有定”名词短语和“无定”名词短语的区分。拉丁语完全不予标记。毛利语区分的方式与英语类似,使用了类似于a和the的冠词,而汉语则是通过词序作出了类似区分。在这一点上,拉丁语作出的语法区分是最少的。
有一些美洲印第安语区分最近发生的事和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也区分是他们自己经历的还是听说的。比如当我在1996年要说“英国在半决赛中输给了德国”和“1066年英国输了黑斯廷斯战役”这两句话,这些语言就需要“输”的两种不同形式。而这两句和“我今下午输掉了拼字游戏”的动词形式又不一样,因为前面两句是我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而最后一句则是我自己经历过的。
还有一些语言,比方说毛利语,代词“我们”在表示“听者你和说者我”以及“说者我和其他人如我的母亲”时有不同的形式。此外,斐济语不止有单数和复数代词,还有单数、双数(表示两个人)、三数(表示三个人)和复数代词四种形式。欧洲语言的代词系统相对简单,虽然它们区分第三人称的性,而毛利语和斐济语则不区分。
以上例子表明,两门语言在作比较时,一门语言可能在某些方面更为复杂,而在其它方面又更为简单。我们不可能明显量化一门语言的语法数量。所有语言都具有非常复杂的语法系统。
有时候,当人们宣称一门语言没有语法的时候,其实是想说这门语言没有语法书。但是在那门语言的使用者头脑里,语法规则肯定是存在的。我们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说话者在使用语言时表现出了这一点。他们在表达相似事件时使用了相似的规则。如果你听到Spelitzian中表示“给我一些水”的句子,那么你可以十分自信地用同样的模式表达“给我一些食物”——尽管还有其它形式表达这个意思。如果这种模式不存在,那么人们根本就无法交流,因为他们无法知道其他人想说什么。你我之间之所以能互相理解,完全是因为你我知道同样的规则——当我们说我们在操着同一门语言时,说的正是这个意思。说话者可以判断出一个具体的词串在这门语言中是否可以接受。比方说,作为一个说英语的人,即使我肯定你之前从未听过“Spelitzian isn't a real language”(Spelitzian不是一门真实的语言)这句话,你也能知道它是可以接受的。这一点根本不需要语法书来告诉你,你自己的内在语法就会告诉你。
一门语言的语法书包含的规则反映了说话者在说那门语言时使用的规则。你通过观察他们的言语就能找出存在于Spelitzian使用者头脑中的语法规则。假设下面的句子来自Spelitzian:
Mashak Spelitziask op Pat
“Spelitzian人看见了帕特。”
Mashak Pat op Speltiziask
“帕特看见了Spelitzian人。”
Trakak Spelitziask op Pat
“Spelitzian人向帕特打招呼。”
Trakak Pat op Spelitziask
“帕特向Spelitzian人打招呼”
基于这些句子可以推出以下模式:动词先出现,然后是实施者,最后是接受者;接受者的前面总是带着一个op。从这些规则出发,我们就能编写Spelitzian的语法书了,当然在遇到其它句子时还可以更加细化。这样,每次我们注意到Spelitzian遵循一种新的模式,就可以总结出一条新的规则,然后可以把它添加到语法书里头。语法书就是这样写成的。可见一门语言是否有语法书和是否有语法没什么关系。我们可以为所有语言编写语法,因为所有语言都具有语法。
总之,如果Spelitzian是一门语言,它就具有高度复杂的语法系统,包括词序、曲折形态、小品词和语调等手段的各种组合。没有语法的语言?这是自相矛盾的说法。
Myth of ‘Some Languages Have No Grammar’
Winifred Bauer
translated by YANG Xu; proofread by LU Yingshun
(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 The language myth
that some languages have no grammar is a very absurd statement. The
chapter gave the example of Spelitzian and explained that if there
was no grammar, there would be no difference between word classes,
no rules about word order, the addition of prefixes, suffixes,
etc., no particles which
‘go with’
particular types of word, and so on. Overall if a language
had no grammar, people would never understand what is
happening.
Keywords: language myth; Spelitzian; grammar; some languages have no grammar;
* 杨旭,武汉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语法理论、现代汉语语法。邮箱:yangxu1216@foxmail.com。卢英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语法、词汇学。邮箱:lyingshun@126.com。
[1] 译者注:本文原收录于:Winifred Bauer, Some languages have no grammar. In Laurie Bauer and Peter Trudgill (eds.). Language Myths. Published in Penguin Books, 1998: 77-84. 威妮弗雷德•鲍尔(Winifred Bauer),新西兰人,致力于毛利语研究,出版了数部相关著作,包括Maori(1993)和Reed Reference Grammar of Maori(1997)等。她曾在新西兰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英国纽卡斯尔大学和丹麦奥登塞大学教学,是惠灵顿维多利亚大学的荣誉研究人员。
[2] 译者注:Spelitzian是作者虚构的一门语言。这个单词也可能指说这门语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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