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次关于语言的对话而来》金句摘录
(2017-06-21 20:4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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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存在语言语言是存在之家 |
分类: 语言学 |
摘要:文章从《从一次关于语言的对话而来》摘录金句,从语言学角度作出个人解说,以对海德格尔的整体语言思想作一窥探。
海德格尔“是(有可能除了维特根斯坦之外)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他是(有可能除了黑格尔之外)最名不副实获得‘哲学家’称号的人,因为它是把空洞的措辞伪装成深邃言语的大师。”这是Michael Inwood对海德格尔的评价。、本文的内容是从海德格尔和手冢富雄的一次对话发散而来。纵观这篇对话,涉及的内容很多。因为题材是对话体,总有一些语焉不详之处,若无对海德格尔的大致了解,对读者而言必是不知所云。还因为对话体的特征,能引起太多的讨论和联想,所以它的容量也是比较大的。笔者初涉海氏,才疏学浅,故本文将从这次对话摘录金句,然后联系对海氏的个人理解进行解说。
对话的背景
对话发生在1954年春天,地点是德国弗莱堡。
在文中,“日”表示日本人,即手冢富雄。他是东京帝国大学德语文学的教授,日本学士院会员。著作有:Modern
关于和海德格尔的对话,还有一篇文章叫《与海德格尔同处的一小时》,是作者拜访海德格尔的前半段,和我们所讨论的文章同载与《海德格尔全集》(Haidegg
对话摘要讨论
(一)语言的无能
海:您们需要概念吗?
日:也许是的;因为自从与欧洲思想发生遭遇以来,我们的语言显露出某种无能。
……
日:现在我多少明白了,您是在哪里觉察到这种危险的。对话的语言不断地摧毁了去道说所讨论的内容的可能性。
海:早些时候我曾经十分笨拙地把语言称为存在之家。如若人是通过他的语言才栖居在存在之要求中,那么,我们欧洲人也许就栖居在于东亚人完全不同的一个家中①。
“您们需要概念吗?“海德格尔的这一问一针见血。概念、判断、推理这一套都是来自西方,来自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来自他总结的逻辑范畴说。而这些范畴又是来自哪里呢?来自希腊语。不少学者认为,如果亚里士多德说的另一种语言,他很可能会建立起另外一套逻辑理论体系(徐通锵,1997:43)。傅斯年指出:“亚里士多德的所谓十个范畴者,后人对之有无穷的疏论,然而这是希腊语法上的问题,希腊语正供给我们这些观念,离希腊语而谈范畴,而范畴断不能是这样子了。”(据周法高,1970:147-148)统治欧洲两千年的逻辑,竟然只是语言的不同,何其令人惊愕!
那么我们需要这些概念吗?日本和中国同属中华文化圈,因此这个问题是适用于两者的。概念是对现实现象的归类和概括,但是诺思罗普(F. Northrop)认为概念有两种,一种是用直觉得到的,一种是用假设得到的:“用直觉得到的概念……表示某种直接领悟的东西,他的全部意义是某种直接领悟的东西给予的。‘蓝’作为感觉到的颜色,就是一个用直觉得到的概念。”(据徐通锵,1997:49)假如说欧洲的概念属于后者,那中日就属于后者,对话后面“空”和“色”的对举可证。除了直觉思维,阿恩海姆甚至还为“视觉思维”摇旗呐喊(阿恩海姆,1987),足以说明思维没有亚里士多德归纳的那么单一。那么我们需要亚里士多德的概念吗?手冢富雄道出了我们的迫不得已:“现代的技术化和工业化已经席卷了全球。”
“这种危险”指的是:对话的语言(德语)把所谈的一切都欧洲化了,然而对话却试图道说东亚艺术和诗歌的本质。德国理论语言学家洪堡特认为:“每一种语言里都包含着一个独特的世界观。”(洪特堡,1936:57,45)洪特堡的这种定义表明“语言与其说是确立已知真理的工具,毋宁说在更大的程度上是揭示未知真理的工具。”(据兹维金采夫,1981:337)后来的“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更进一步,提出了语言决定思维的论断。但是海德格尔的语言观比这还要前卫,他不仅颠覆了语言是工具的传统认识,而且认为词语及其意义已经承载了这个世界(Inwood,2002:52)。
(二)存在与空
海:这么说,您们的经验是在一个感性世界与一个超感性世界之间的区分中进行的罗。这种区别正是长期以来人们称之为西方形而上学的那个东西的基础。
日:您指出了这种贯穿在形而上学中的区分,这就触着我们所谈论的那个危险的根源了。我们的思想——如果我可以这样叫的的话——固然知道某种与形而上学的区分相似的东西;但区分本身以及它所区分开来的东西却不是通过西方形而上学的概念来得到把握的。我们说“色”和“空”,后者就是敞开、天。我们说:无色即无空。
……
海:那么,空(Leere)与无(Nichts)就是同一个东西,也就是我们试图把它思为不同于一切在场者和不在场者的那个本质现身者(das
关于“形而上学”,人们通常是在两种不同的意义上使用,其一,是在近似“哲学”的意义使用这个概念,其二,是在与“辩证法”相对立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孙正聿,2008:44)。海和日正是在前者的意义上使用,在这个意义上,形而上学指通过理性的推理和逻辑去研究不能直接透过感知所得到的答案的问题。我们看到了“感知”和“理性”的区分,这正是一种传统的二元对立,海德格尔是极力批判这种二元对立的。为此他从日语中寻找答案,向手冢富雄教授频频发问:“柏拉图的理型也是以感觉为中介的形而上的东西;这才有了两个层次的划分。但就日本而言,我感觉这两者更加统一?”手冢富雄便想到了“色”和“空”。我们需要聆听一下具体的回答:
“这个同一的概念乃是所谓的shiki soku ku (色即是空)和ku soku shiki(空即是色)的思维方式,一种深深扎根于我们意识的观念。具体来说,shiki可能是颜色和着色,广义来讲也就是现象;而尽管ku原义乃是空,或天空(sora),它也意指‘敞开’(敞开的世界)。说起来,它是空无一物(ku mu),尽管有否定意味,但还涉及万物存在的原初方式,因而某种程度来说仍是备受追逐的理想。佛教教义于此尤为了然。日本艺术的意象特质正象征了这种空(ku);而当其发生,必极为不凡。当然,于现象(shiki)为空(ku)之处,现象才开始触及本质。因而这本质的预感被引向了空无一物和无限,这贯穿着我们传统的思考和感受方式。”
手冢富雄说“敞开”可能是空(ku)的一种翻译时,海德格尔很高兴,因为敞开即是他的语汇。首先我们来看一下海德格尔对“无”的看法。在《形而上学是什么?》这个演讲中,海德格尔晦涩地谈到了无,但日本人却很快地理解了,对他们来说:空就是海德格尔想用“存在”这个词来道说的东西的最高名称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不是研究存在者,也不是研究存在者的存在,而是研究存在本身。这种存在是被遗忘的,是被以为理所当然的,不值得一惊一乍的,但是海德格尔重捡这个话题,返回到了希腊思想的原初。我们读一下《心经》中的话,大概有所了悟:“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三)命名的实质
日:那么为什么您没有立即果断地把“存在”一词彻底出让给形而上学的语言呢?为什么您没有马上赋予您想通过时间的本质来寻找的作为“存在的意义”的那个东西以一个专门的名称呢?
海:一个人如何能够命名他还在寻找的东西呢?寻找倒是以命名着的词语的劝说为基础的。
一个人如何能够命名他还在寻找的东西呢?人类有一种给万物命名的欲望,即使是未曾见过的东西也得先给一个名称,然后才能寻找、了解、重新命名等等。可是海德格尔精到指出了命名的实质,那就是寻找在先,命名在后。比如“暗物质”,至今我们还未证明其存在,但我们已经给了它一个名称了。我们为什么找不到它呢?是否只是因为我们提前把它叫做“暗物质”了呢?
这种还在寻找、但还是要讨论的矛盾,有什么解决之道呢?那就是诗歌。当未曾寻找到的东西“欲抱琵琶还遮面”时,我们只能影影绰绰地感觉到它,这种感觉是主观性的人类情感,唯有诗歌才能把握住这种模糊性。诗歌同样是语言,但这类语言的实质不是“命名”,而是以语言为载体把未曾寻找到的东西的轮廓描画出来。诗歌的基本幻象是虚幻的经验(朗格,1986:243-244)其认知机制是人类的隐喻转喻思维,我们是借着周围的熟悉的东西,来了解那还没有完全呈现的东西。
(四)语言是存在之家
海:…哪怕是“存在之家”这个说法也没有提供出关于语言之本质的任何概念,这是令那些哲学家感到遗憾的,他们的恼怒在这种说法中只还是看到了一种思想的堕落。
……
日:……我们不能把您的“存在之家”这个说法当做一个十分粗浅的比喻,一个可以让人任意想象的比喻,譬如,把家想象为一座从前在什么地方建造好的房子的,存在就被安置在其中,犹如一个可能搬动的物件。
海:这种观点已经不堪一击了,我们只要想想前面已经提到的“存在”的歧义性就够了。在“存在之家”这个说法中,我并无意指在形而上学上被表象的存在者之存在,而是指存在之本质,更确切地讲,是指存在与存在者之二重性(Zwiefalt)的本质——但这种二重性是就其对于思想的重要性方面来理解的。
海德格尔并未试图回答“语言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他只是把“询问一般语言具有何种存在方式”作为他的语言研究的总目标,从而明确提出了“把语法从逻辑中解放出来”的口号。他利用词源学的方法,追溯到了“逻各斯(logos)”的原初含义:言谈。其它什么理性、判断、概念、定义等等的含义都是从此派生出来的。“逻各斯”作为“言谈”,本义为“使公开”,即“展示出来让人看”,“言谈之所谈就当取自言谈之所涉”。它和语言的关系是:“把言谈道说出来即成为语言。”和此在(人)的关系是:“作为此在展开于其中的这一生存论机制,言谈对此在的生存具有构成作用。”言谈的可能方式是说、听和沉默。
这种言谈和语言的区分看似和索绪尔的区分一致,但根本上是不同的;海德格尔对日常语言的分析也截然不同于语言分析哲学家(如维特根斯坦)对于日常语言的分析,因为海德格尔是通过语言或言谈的表层结构而寻求隐藏于背后的深层结构,这种深层结构不是语义学、语用学的,更不是语形学的,而是生存论意义上的(王宏印,1997)。当然这些都是海德格尔前期的语言观。后期他的语言观发生了重大转变,与诗、艺术、大地、大道联系起来,才得到完整的体现,这集中体现在“语言是存在之家”这个论题里(王俊,2011)。
对于这个论题,前面有所涉及,我们再联系海德格尔的新概念解说一番。如何把诗、艺术、大地、大道、存在、语言这些概念联系起来呢?首先我们要明白,这里的“诗”不是诗歌,诗歌只是最典型的诗。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说,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这里的“诗”意义很广,指代类似“发明”或“筹划”之物(Inwood,2002:129)。在语言的起源问题上,海德格尔就主张诗化起源,这不是发生学上的起源,而是一种诗意的哲思(孙周兴,2011:250-251)。真理蕴含于艺术之中,何以如此呢?“艺术是真理发生的主要方式。不仅是神庙,还有希腊悲剧也拟定了范式、价值观与种类,一个民族以这种方式看待世界,作出抉择。”(Inwood,2002:
(五)道
海:…我始终只是追踪一条道路的踪迹,虽然不清晰,但我在追踪。这个踪迹是一个几乎不能觉察的诺言,它公布出一种进入自由之境的解放,时而暗淡而模糊,时而似闪电般突然彰明,然后这种彰明又久久地隐遁于每一个想对之有所道说的试图。
读这一段话,我们好像在读一首诗。海德格尔后来的“大道”也是一种路,他对“道路”的意象情有独钟,比如他的《林中路》、《路标》,还有本文所探讨的《在通向语言的途中》,都有“道路”的意象。海德格尔对老子有研究,他反对把老子的“道”音译,而是要译为德语中的“道路”(孙周兴,2011)。我们始终在路上寻找,有时向前,寻找不可知;有时要回溯,对所经历的重新审视:是前还是后无关进步,都是一种过程。我们唯一确定的就是“在路上”。
何谓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海德格尔在对“大道”的“道说”中正遇到了这样的困境之中。这也是他为什么特别强调“沉默”的原因吧?上文说过,言谈的三种形式是说、听和沉默。何以沉默也能成为一种言谈呢?或许我们可以拿老子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来理解。因为其沉默正因欲说还休,相对于那些夸夸其谈,这是一种“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的表现,拿老子的话说就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我们看出,海德格尔和老子在某些认识方面多么相像。海德格尔是一位存在主义哲学家,他赞成老子是在一定程度上的,也就是说他是有限度地接受老子思想的(曹街京,2001)。
《从一次关于语言的对话而来》是一篇比较完整系统的对话。在谈话中还能保持连贯性,这正是思想家比常人高明的地方。笔者因才疏学浅,尚未能掌握这种连贯性,在此借只言片语阐述一家之见,实在会见笑于大方之家。尽管如此,笔者在试图阐述的过程中仍然获益匪浅:我们一定不能妄自菲薄,因为各种学问都是古今中外相通的,一定要好好地继承古典文化,在此基础上审视现代和西方的思想,才能更有底气。文化不可能是无根的,否则我们就会“迷路”。
注释:
①引文均摘自海德格尔著(孙周兴译)《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商务印书馆1997版)第73到126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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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街京.海德格尔与老子思想[EB].http://www.aisixiang.com/data/230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