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盛世里的汹涌暗流
清朝自康熙二十年(1681)平定三番之乱,中间经过雍正,到乾隆之末(1796),共一百多年里,国家统一,疆域空前,一度超过1300多万平方公里;人口繁盛,人丁兴旺,乾隆五十五年突破三亿大关;经济发展,经贸繁荣,手工业总产值占据当时世界总产值30%以上……这一时期也被视作可以媲美“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等封建王朝鼎盛期的“康乾盛世”。
“名为治平之世,而其实有不测之忧”(苏轼《晁错论》),在康乾盛世繁华如锦的背后,帝国乃至于整个封建文化却已经在走向了末日黄昏——
学术、文化在总体创造精神上的萎缩
在高压的文化政策下,康乾时期的学术、文化呈现着明显与盛世不谐的凋敝现象。
这一时期虽然出现了《康熙字典》、《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等大型文化典籍,但一方面在编纂这些图书的时候就存在着粗鲁的删除、篡改等现象,另一方面,这些具有代表性的典籍,几乎都是汇总和整理,而非原创,即是说,它们体现的只是帝国组织人力物力的实力,而非帝国人才总体上进行文化创造的能力。
文字狱的盛行也使得个体学者的文化创造力受到极大的压制和打击。康乾之时文字狱之盛是空前的,康熙朝有庄廷鑨的《明史稿》案、戴名世的《南山集》案,雍正时有吕留良诗文案,乾隆朝前期的文字狱差不多每年都有,直到后期才稍微减少。这些文字狱动辄牵连数百人,处罚手段也及其残忍,生者凌迟、绞杀,死者戮尸,家族亲友则沦为奴隶。在更深的层面上,这种残酷的手段,摧毁的是学者的人格尊严,使得苟延性命的其他学者的文化创造也呈现出底气不足的状态。
有清一代,考据之风盛行,到了乾隆中期至嘉庆时期,号称“乾嘉之学”的考据学臻至顶峰。学者们对于儒家经典、诸子百家、历代典籍,不再进行带有创造性的阐释,而是改为关注音韵、训诂。学者的视域逐渐窄化,文化创造精神逐步萎缩,诚如马戛尔尼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日记中所说的那样,中国人“一切思想概念都出不去本国的范围……他们的书上很少提到亚洲以外的地区。”
思想界也许并非个例的汹涌暗流
在总体的凋敝之外,也还有着不断冒出来的奇花异草,异端邪说,汇集成了汹涌的暗流,不断冲刷着帝国统治的思想根基。
在思想界,黄宗羲(1610—1695)已经步入最为成熟的晚年,其最为重要的著作《明夷待访录》也已成书。就是在这本书的第一篇《明君》中,黄宗羲阐述了君主存在的理由,或者说目的,是要使“天下受其利”,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他比较了过去的君主或者说理想的君主,与现今的君主或者说现实的君主两者之间的差别:“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君主)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益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这看似在探讨君主究竟应该何为,但实则已经触及到君主制存在的合法性问题,即如何一个君主只是把天下当成自己的粮仓与银行,恣意掠夺,供己挥霍,则他的存在首先在道义上就是站不住脚的。
顾炎武(1613—1682)也步入了思想最为成熟期,他在《日知录》卷十三《正始》中提出:“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这就是著名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此之前,天下是一姓之天下,所谓“我自得之我自失之”,天下的兴亡只是君主一个家族的盛衰,而匹夫只过不是君主之下万千臣民的一员,天下兴亡与他的关系只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顾炎武无疑提升了匹夫的地位,他们不再是君主的“天下”里无足轻重的劳工,而直接肩负着天下兴旺的责任,即是说,他们可以决定天下的归属。
王夫之(1619—1692)不仅精于文史,对于天文、历法、数学和地理均有研究,正是基于宽阔的视域,使得他对于“道”和“器”的关系有了全新的认识。“天下惟器而已矣”、“无其器则无其道”,这看似只在简单地颠倒了传统上对于“道”和“器”关系的认识,实则已经在动摇了君主统治所赖以为根的“道”,因为既然“道”不是第一位的,是从“器”而来的,则依附于“道”的君主的地位也就不是一成不变万年不易的了。
这三位思想家,点起了星星之火,而这火,却是直接烧向帝王的宝座、君主的合法性。既然天下的兴亡匹夫也有份,既然君主是为民而设的,既然君权神授这个“道”并非万古不易的,则如果遇到的是一位昏君,匹夫揭竿而起也就不再是大逆不道了,反而成了他的一份责任。这种对于君民关系的认识,固然距离现代的政府与公民关系相去甚远,但却出现在了号称盛世、“坐稳了奴隶”的康乾时期,其中的意味颇耐人琢磨。
沉重而无解的叩问
文学也许是感受时代气息最为敏锐的触角。
在康乾之世,小说领域出现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红楼梦》,戏剧领域出现了洪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诗歌领域出现了纳兰词。
蒲松龄(1640—1715)的《聊斋志异》,虽然写的是神仙狐狸、妖魔鬼怪,但其中的神与妖给人的印象却并非狰狞恐怖,反倒正如电视剧《聊斋志异》所唱的那样,它们“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这一点意味深长。为什么蒲松龄会把妖魔狐仙写的比人还好?这固然可能与蒲松龄一生困顿而对人世怀有厌倦之感有关,但也未尝不可说是“盛世”仍有太多让人失望之处,故而他才移情于虚幻世界。
吴敬梓(1701—1754)的《儒林外史》,表面的锋芒直指科举制度,写其对人性与人心的摧残和荼毒,而其更为犀利之处还在于,写到了传统文化浸染之下的群儒丑行。严贡生卑劣,汤知县贪暴,王玉辉人格残缺,逼着女儿自杀以成就名节,马二迂腐虚伪,游玩时连女人脸上的疤疖都看了一遍却又“不在意里”……这种对传统文化毒害人心的揭露,在其后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到达了顶峰。
洪昇(1645—1704)的《长生殿》借助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悲剧爱情,寓含着历史的兴衰之叹。孔尚任(1648—1718)的《桃花扇》更为写实,以名士侯方域和名妓李香君的爱情为主线,写到了南明弘光王朝由建立到覆灭的全过程。也许并非是巧合,这两部戏剧在明线上都选择了男女之爱,而在暗线上都牵涉到了更为宏大的历史,都在做着某种“历史性的总结”。而这种总结,并非是为了以鉴来者,为后世法,如《资治通鉴》那样为帝王提供借鉴,而毋宁说是对于跳不出的兴亡相替的无奈和喟叹。
现世不完满,不足取(《聊斋志异)、传统文化与毒药无异(《儒林外史》、《红楼梦》)、历史虚无无从把握,“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桃花扇》),——在“康乾盛世”里出现的这些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都秉持了一种否定性的倾向,从现实到传统,到更为深远的历史,似乎一切都在动摇,都无足让人凭恃。前方的路在哪里,又伸向何处?这是所谓盛世里弥足珍贵的清醒的叩问,又是末世里注定无解的彷徨与伤悲。
这种彷徨在纳兰词里体现的更为直接和触目。“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采桑子》),这已经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而是一种似乎天地之大也无法容纳的如影随形的“无聊”,是彻骨的“人生空漠之感”(李泽厚语)。
梦破了与梦醒了
最值得注意的是,在《聊斋志异》和《红楼梦》中,都出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人物类型,且巧合的是,他们居然是一男一女,即蒲松龄笔下的婴宁和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
婴宁也许是蒲松龄最为钟爱的人物,故而不自觉地称之为“我婴宁”。王子服第一次见到婴宁,见到她“容华绝代,笑容可掬”,便很失态地“注目不移,竟忘顾忌”,而婴宁在与王子服擦肩而过后也笑着对婢女说:“个儿郎目灼灼似贼”。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突破了“男女之大妨”,一个不顾礼数盯着看,一个虽娇羞有余但也并非就无意。
当王子服在花园里与婴宁独处,试图以言语挑逗她,说想与她“夜共枕席”,她的反应是“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并且更将这男女之间的私语告诉了母亲:“大哥欲我共寝”,害得王子服“大窘”,恨不得入地上天。当王子服责备她不该把背地里的话当众说出来时,她的回答是:“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
婚后的婴宁受到了邻居轻薄男子的骚扰,她也变着法术惩罚了对方,而竟因此遭遇官司。虽经王子服周旋而免于走上公堂,但事后也还是受到了婆婆的一番指责:“‘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
婴宁之可爱,全在她不顾世间道德成规的约束,而天性尽露,一片烂漫。婆婆的指责是说如果婴宁以女人的身份上了公堂,必将让她的丈夫王子服在乡亲众人面前颜面尽失。也许这是婴宁第一次读懂了她原本极为陌生的人世,此后的她也许就会谨守“为妇之道”,但那代价却是她再也不笑了,再也没有了天真之心。
贾宝玉在周岁之时就已经被贾政认定为“酒色之徒”,原因是他抓周时“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冷子兴也认为他“将来色鬼无疑了”。(见第二回)但正统者眼里的这位酒徒色鬼,却“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鲁迅语)。
——婴宁最终的不再欢笑,是蒲松龄美好的梦在现实里的破灭,贾宝玉的最终披着猩红的袍子出家,是曹雪芹的梦醒了无路可走。梦破也罢,梦醒也罢,那梦都已不复存在了。
婴宁与贾宝玉,这一对“新人”最终的结局,预示着旧有的文化母胎再也无法提供足够的养料,滋养着新生儿的健康成长,这是“康乾盛世”里最让人始料不及的尴尬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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