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开出小雪花
一位母亲,拿她儿子的作文给我看。孩子读小学五年级。最近写的一篇考场作文被老师判成了不及格。
那是一篇要求描写植物的自命题作文。孩子拟定的题目是《文竹开出小雪花》。孩子写道:刚入冬,他家的文竹就开花了。梦一样的叶子,点缀着一朵朵精致小花。那花儿,太像雪花了!白色,并且,不多也不少,刚好就是六个瓣呢!把鼻子凑过去闻一闻,嘿,居然是水蒸气的味道!文章的结尾,孩子是这样写的:“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在了我家。”
我跟孩子的母亲说,单看结构与表达,我觉得这篇作文写得确实不错;但是,我没有看见过文竹开花,——文竹会开花吗?这是不是杜撰啊?……孩子的母亲一声接一声地叹起气来。她说,那天,孩子把试卷拿给她看,她觉得这篇作文写得非常好,却不知道为何阅卷老师不欣赏。她让孩子拿着试卷去问老师。老师说,这篇作文最失败的地方就是胡编乱造。老师告诉孩子,她自己也曾养过多年文竹,可是文竹压根就不可能开花,更不可能开出“有水蒸气味道”的“雪花”。孩子申辩说,他家的文竹就是开花了,花朵就是有水蒸气的味道,不信的话,他可以把花搬来给老师看看。老师更加生气了,认为孩子是在为自己的错误狡辩……孩子的母亲气愤地拿出手机,给我看她为开花的文竹拍摄的照片。我于是惊讶地看见了孩子在作文中描写的那一幕。
——文竹开出小雪花。这是一个小学生给我们上的多么生动美妙的一课啊!
可是,为什么我以及孩子的老师一上来就不由分说地怀疑孩子是在“杜撰”、在“胡编乱造”呢?
我们那么跋扈地相信着自己的感觉,断然将自己的孤陋寡闻当成了否定他人的铁证;我们喜欢用呵斥的口吻跟小孩子说话,把居高临下地向孩子宣布正确答案视为自己不可撼动的角色定位。
或许,在某时、某地,我以及孩子的老师,都曾与开花的文竹擦肩而过。然而,我们的倨傲使我们忽略了这美好的一幕。那么细碎的花朵,那么寒素的颜色,那么寡淡的香味,我们断然让自己的目光滤掉了这一切;惟有孩子才会欢呼着扑过去观赏那一场落在梦一样的植物上的“迷你”白雪,惟有孩子才会兴致勃勃地一瓣瓣点数那小花朵上更小的花瓣,惟有孩子才会生发出文竹花朵的瓣数恰等于雪花的瓣数的奇妙联想。
成长,在赋予我们知识、经验、眼界、力量的同时,也强塞给我们了一些不讨人喜欢的“搭售品”——偏狭、自负、倨傲、麻木……苍天怜惜我们这些无趣的人,派孩子来拯救我们乏味的心灵,通过孩子“目光的第二次给予”,我们看到了被我们粗心忽略的种种,更看到了“美”在这个世界上富丽多彩的栖止方式。
——文竹开出小雪花。这雪花,可映亮了你的眼与心?
弃枝
清理阳台的时候,不小心折断了一根米兰的枝桠。我难过地举着那根断枝,在米兰前忏悔了半晌。要知道,这株宝贝米兰,可是我家元老级花木了。它的每一个叶片,都是在我充满爱意的注视中长出来的。七八年了,我舍不得剪掉它身上的半个枝叶,任它由着性儿生长。有一次朋友来访,看到张牙舞爪的它,笑道:“这棵米兰长得也忒放肆了吧?这么乱长一气,还能开花吗?”我赶忙替我家米兰唱赞歌:“能开呀!它似乎忘了季节,心情一好,立刻开花!”我没有谬赞它。虽说它的花越开越稀少,但它从没有忘记过开花的使命。小米粒般的花朵,却有能耐把香气充满所有房间。每次开花,我都要饶舌地问老公:“香不香?难道你不觉得满室皆香吗?”
弯下腰,下意识地把断枝安到米兰新鲜的伤口上,又绝望地移开。告诉自己,端的是接不上了,放弃吧。
米兰失了那根重要的枝桠,树形变得难看,成了“残树”。看它形象受损,自责的同时,也替它羞赧。想起朋友的提醒,终于下了狠心,拿来剪刀,学着果园老农的样子,一口气把那张牙舞爪的枝桠理成了驯顺的短发。
天天去阳台看它。好担心它连痛带气,一命呜呼。
看它依旧青葱,便也释了怀。
一连几天没搭理它,那天提壶去为它浇水时,竟惊喜地发现,满树都爆出了新叶!我忙虔诚地朝那些新叶行注目礼,继而赞美它们的颜色真个是“令碧羞,使翠愧”。
许是不愿枉领了我的赞美吧,今天,米兰又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缀了满树绿莹莹的花蕾!好稠密的花蕾呀!在我以为该著花的地方,著花;在我以为不该著花的地方,也著花!特别是,那曾被我绝望地抚弄过的伤痛处,竟也冒出了一穗穗的花蕾!我站在它身旁,只顾傻笑。好想问问它:喂,你究竟打哪儿偷来了这一嘟噜一串的小骨朵呀?你竟要用一场空前豪奢的绽放来“报复”我这个撞掉你枝桠的冒失鬼吗?
我的米兰,谢谢你告诉我——弃枝,原是弃憾。那被腾出的空位,自会有好花缀满
草木的权力
和一个懂植物的朋友去苗圃选绿植。无知的我,指着一株株滴翠的植物问这问那。老殷勤地陪着笑,以为碰到了大主顾。
老板指着他待售的商品向我们作介绍:“这叫金娃娃……这叫招财草……元宝树……摇钱树……金钱树……发财树……”少见多怪的我惊讶得大叫起来:“哇!你家草木的名字好怪!怎么一律跟钱财有关呀?”老板笑着说:“不跟钱财扯上点关系不好卖呀!你想,谁花钱不愿意买个吉利?我们多培植些名字跟钱财有关的花草,不也是想讨个好彩头嘛!”
我问朋友:“这些植物有自己的名字吗?它们原本都叫什么?”朋友说:“它们当然有自己的名字。但是,别名用得时间久了,人们都忘了它们的本名。金娃娃本名叫萱草,就是屈原写的‘公子忘忧兮,树萱草于北堂’的萱草啊!招财草本名叫草胡椒,跟招财没有任何关系。元宝树本名叫栗豆树,摇钱树本名叫栾树,金钱树本名叫美铁芋,发财树本名叫瓜栗。”我听呆了,痴痴地问:“这些草木,还知道自己原本的名字吗?它们讨厌现在的名字吗?”老板被我问傻了,大概从来没有一个买主会将他摆在这么荒唐的问题面前。他勉强解释道:“谁会讨厌金钱呀?这些花草树木,当然会特别喜欢现在的名字喽——多贵气!”朋友苦笑着对我说:“又犯痴了不是?一个草木,哪懂得什么‘喜欢’、‘讨厌’?叫它个啥,它就是啥。要是你喜欢,你可以在心里管金娃娃叫‘道德草’,它准保不会抗议。”
我当然明白,“金娃娃”一旦更名“道德草”,它的身价定然大跌。掏钱买它的人,多是冲着它的名字来的——金娃娃,谁抱谁会笑。想想看,谁愿意掏钱买一簇祈望道德提升的草回家呢?
但是,我不可遏抑地可怜起那些丢了自己本名的草木来。没有征得它们的同意,世人就一厢情愿地勒令让它们更了名。它们沾满铜臭的名字,是逐臭者一种飞扬跋扈的强加。什么都不肯放过,霸道到连草木都必须爱我所爱、替我求财。
记得母亲侍弄过一种名叫“缺碗儿草”的花,废弃的破木盆里挨挨挤挤地长着高低错落的娇嫩叶片,爱煞个人。我剜了一些带回自己的家,栽进精致的花盆,邻居看了,问:“你也待见铜钱草?”我说:“我不待见。我待见‘缺碗儿草’。”——我执拗地随了母亲,将那种风致的植物唤作“缺碗儿草”,就算这名字不洋气、不贵气,但我偏摁不住心头的那份欢喜。
千百年来,草木以一个个不谄不媚的名字,被诗人颂着,被百姓唤着;它们定难逆料,在“金风”劲吹的今天,它们会不期然地被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名字无理劫持。
有谁,愿意捍卫草木的权力?让草木活在自己欢畅的呼吸里,让它们的名字跟草字头、木字旁发生幸福的关联,而不是用金字旁、贝字旁冒犯了它们……
——放过它们。
——放过我们自己。
……
花万岁
一早去牡丹园,发现假山下戳起了一块简陋的牌子,上面是一首手写的打油诗,清劲的柳体,颇惹眼。那打油诗写的是:“牡丹可谓不容易,一年开花只一季。最盛只有十来天,看上一眼是福气。你若稀罕颜色好,拍她画她都随意。姑娘不要摘花戴,偷花不会添美丽。小孩不要把花害,你欢笑时花哭泣……国色天香人共赏,千万不要拿家去。”我一连读了数遍,意犹未尽,又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了天南海北的朋友。
占有的欲望总是魔鬼般操纵着凡俗的心。就在刚才散步的时候,我看见烟雨湖畔的木栈道上横卧了几枝梨花,拾起来,擎在手上,是一种无限怅然的况味。那“梨花一枝春带雨”的佳妙光景,再也不可能属于这枝花了。白居易说:“蔷薇带刺攀应懒,菡萏生泥玩亦难。”蔷薇,披一身自卫的利刃,让攀折的手生出畏葸;菡萏,把家远远地安在泥淖之中,让贪婪的心徒呼奈何。但是,牡丹、芍药、梨花、桃花们却忘了设防,憨憨地把一种极安全的美丽和盘托出。春风中,她们相约列出一道道特别的考题,考验人心。
“天国钟声”、“梅朗口红”、“美好时光”、“杂技表演”、“我的选择”、“我亲爱的”……这些,都是月季园中月季们的芳名。她们开得多么忘情啊!一天上班,我发现偌大的月季园中出现了一个墓穴般的空洞——“我亲爱的”不见了。一连几天,我都在暗暗呼唤着她的芳魂。所有让我生疑的地方都找遍了,却觅不见她的芳踪。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亲爱的”居然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上!只是,她的花与花苞都凋谢了,叶子也已枯黄。我忙唤来园丁为她大量补水。园丁叹口气说:“不中用了——好端端的,谁把一棵花祸害成这样了!”黄昏时分,我远远看到月季园里有一个黯然的身影。待那身影离开后,我才悄悄走到园子里,看到
“我亲爱的”已被浇了水——无疑,她就是那个冒失地挖走了花的人。她定然如我一般热爱着“我亲爱的”,遂生出了独享的心。哪知,那花不媚她;就算她被悔愧驱遣着重又将花送回原处,那花也义无反顾地用凋残抗议她的劫掠。
据说苏格拉底是爱花的,当他带着弟子们漫游的时候,最喜将帐篷支在花丛旁。泰戈尔告诫人们:“摘下花瓣,并不能得到花的美丽。”苏霍姆林斯基曾遇到一个摘玫瑰花的四岁女童,当他问她为什么摘花的时候,那女童说:“我奶奶病得很重,我告诉她学校里有这样一朵大玫瑰花,奶奶不相信,我现在摘下来送给她看,看完后我就把花送回来。”——只有这个女童的“借花一看”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她的本心,不是跋扈的占有。
我一直为高中语文教材中删掉《灌园叟晚逢仙女》一课感到遗憾。我喜欢冯梦龙笔下的“秋先”,喜欢他在花开之日,“或暖壶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秋先在别人家的花园里看到心爱的花,便挪不动步了;花园主人想折一枝花赠他,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宁可终日看玩”。
——“花万岁”,如今会说这句话的人还有几个呢?无视花开的人,用冷漠为花降了一场霜;摘走花朵的人,用酷虐为花下了一场雪。而那霜雪的营造者,岂不也营造了“自我的冬天”?那在花前倾慕地作揖并深情地祝祷“花万岁”的人,自会被无边的春风宠溺,自会在无涯的芳菲中遇仙、成仙……
海棠花在否
春尚嫩,草木未及醒。香抱来一盆浓烈的花,说:“海棠,让你眼睛先尝个鲜。”
——端的懂我,知我眼馋,送我一盆不嗜睡的妖娆。
好稀罕的海棠!铁色枝干,如焦似枯,失尽了生气;而在这焦枝之上,竟簪花戴彩般地缀了一串串娇姿欲滴的花朵。没有叶——保守的叶,或许还在慢条斯理地数着节气的脚步,花们却早耐不住了,你推我搡,捷足先登地抢了叶的风头。仔细端详那花与那枝,仿佛是不相干的两样东西——盛放与焦枯,奇迹般地同台演出,却又精彩得令人击节称赏。
这一盆“迷你”春天,婴儿般吸摄了我母性的心。暖气房太燥,天天提个喷壶,给她殷勤喂水。喷多了,怕浇熄烈焰;喷少了,又怕她喊渴。便忍不住怨她:“海棠海棠,你总该开个口,为自己讨要一场无过、无不及的春雨呀。”
每日里一进家门,心中问的第一句话必是:“海棠花在否?”——是韩偓的一句诗呢。青葱岁月里,欢悦地背诵过它;纵然我再善于舒展想象的翼翅,又怎可逆料,那诗句,竟是妥帖地预备了给我用在这里的。璎珞敲冰,梅心惊破,好花前吟诵好诗,在我,是多么奢华的时刻!可笑如我,竟毫无理由地以为,我的海棠愈开愈妍,定是得了我与韩偓的双重问候。
海棠花没有媚人的香,但这不妨碍我将自己融进她虚幻的香氛里。我安静地坐下来,与她长久对视。我想,如果我是一株植物,如果“焦枯”跋扈地定义了我的枝干,我还会葆有开花的心志吗?明知凋零就潜藏于日后的某一个时刻,我还会抗逆着令人畏缩的萧疏,毅然向世界合盘端出我丰腴的锦灿吗?
“如果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自语道:要活下去。”这是川端康成《花未眠》里面的句子。曾有个女生擎了书,认真问我:“为什么看到一朵花很美,人就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呢?这两者之间有因果关系吗?”——这个问题,问得多好啊!我一直执拗地相信,好的问题本身就包裹了一个好的答案,犹如花朵包裹着花蕊一般。我没有急于为这女生作答,或者换言之,我舍不得贸然作答——我愿意将这个问题交给流光。
一朵花,她的象征意义委实值得玩索。当她在浩渺的时空坐标上多情地寻到你,当她以生命的炽烈燃烧慨然地点化你,如果你不曾在这一场特别的约会中汲取到强大的精神能量,你不该为自己的愚钝而捶胸叹惋吗?
——绽放,是一笔美丽的债,来人间还债的花与人,有福了。
坐在海棠花影中,想着这缤纷心事,突然不再担忧日后那场躲不过的凋零。当我再小心翼翼问起“海棠花在否”,即使我听不到枝头那热烈的应答,我也会用想象的丹青绘就一幅空灵画卷,供思想的蝶雍容栖止花间。海棠不曾负我,我亦未负海棠,我还要那些个赘余的幽怨惆怅派什么用场呢?
——“焦枝海棠”,你喜欢我这样唤你吗?冰欺雪侮,夺了你枝上的颜色,你却以焦枯之躯,勤心供养出酬酢季节的娇美花串。焦枝是你风骨,海棠是你精魄。你可知,你至刚至柔的一句花语,怎样幽禁了我,又怎样救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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