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岂特酒
醉之缘于酒,似乎早已成为公论。古往今来,文人名士们畅饮、豪饮而留下各种醉态。竹林七贤中的刘伶醉酒之后把万年看作瞬间,把宇宙看作庭院,把太阳月亮看作门窗,以苍天为帐篷,以大地为草席。东晋陶渊明生性嗜酒,每饮辄尽,期在必醉。“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这首诗,使嗜酒如命、醉酒放达、目中无人的醉李白跃然纸上。
今读明代思想家、皖籍人吴廷翰的《醉轩记》,方知令人醉者多矣。吴氏云:“醉岂特酒哉?吾以适吾好,则快乎志,娱乎耳目,浸灌滋润乎肺肠,发纡乎肌肤毛发,感应乎物,注乎吾心,则中焉耳矣,而又安所事酒哉?”这确乎是一通妙论。是的,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回肠荡气、陶醉其间的,又何止是一杯醇酒呢?
宋代大文豪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感叹:“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是的,置身于峰回路转的佳山秀水之中,远眺蔚然而深秀的琅琊,耳闻水声潺潺的甘泉,欣赏那散发着幽香的野芳,在这种绮丽秀美、恬静闲适的环境中,尽享山水之乐,正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应当说,令人陶醉其间的不独山水,那花之馨,月之色,泉之味,雪之韵,不都令人心醉?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中听蕉,风外赏竹,秋溪垂钓,轩中品茗,林中闻鸟,舫中论诗,月下抚琴,闲中观棋,不都令人沉醉酣然?
对读书人来说,偶然借得一本好书,但别人催还,挑灯夜读,则更加令人如痴如醉。正如明代吴从先在《小窗自记》中所云:“文章之妙,语快令人舞,语悲令人泣,语幽令人冷,语怜令人惜,语险令人危,语慎令人密,语怒令人按剑,语激令人投笔,语高令人入云,语低令人下石”。更有甚者,清代郑日奎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醉书斋”,自云清晨起来,即注水砚中,研墨饮笔,随意抽一卷书,边读边批,看到会心的地方,朱墨淋漓,而且或歌或叹,或笑或哭,或怒或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咤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这种醉书之态,与醉酒何异?
让我们再读吴廷翰的《醉轩记》,看老先生在轩中又是怎样一个醉法:“吾每坐轩中,穷天地之化,感古今之运,冥思大道,洞贤玄极”,“始而茫然若有所失,既而怡然若有所契”,“油油然若有所得,欣欣然若将遇之”,“晏然而安,陶然而乐,煦煦然而和”,“志极意畅,则浩歌颓然,旋舞翩然、恍然、惚然、怳然,不然其所以也”。于是书童问他说:“翁醉矣乎?”吴老夫子答曰:“吾真醉矣乎!”这种独坐、冥思而醉,真是醉得可以,醉得令人击节,令人神往。
收藏者语:
吴公廷翰乃吾乡前贤,自小仰慕,自知中华书局出有《吴廷翰集》,数年来到处寻购,连上海、北京等大都巿也未见其踪影,今在万卷书屋中巧遇,喜不自胜。晚归翻阅,上网查看,又欣读此文,更是喜上加喜。遇上同好,美文自当收藏。
收藏者又语:吴廷翰《醉轩记》读后甚爱之,特抄录于后,便于共飨。
《
醉轩记 》
吴廷翰
吾以“醉”名吾园之东轩。
客坐而语曰:“天下有不饮而醉者乎?子性不喜酒,每对酌,终日不盈觞,客时酩酊归,主人豁如也。然则子乏醺醲之实德,而窃糟粕之虚名矣乎?”
曰:“客独不知醉也!天下之物,其好之真,有如酒者,则醉岂特酒哉?吾以适吾好,则快乎志,娱乎耳目,浸灌滋润乎肺肠,发纾乎肌肤毛发,应感乎物,注乎吾心,则中焉耳矣,而又安所事酒也?故吾每坐轩中,穷天地之化,感古今之运,冥思大道,洞贤玄极,巨细始终,含濡包罗,乃不知有宇宙,何况吾身!故始而茫然若有所失,既而怡然若有所契。起而立,巡檐而行,油油然若有所得,欣欣然若将遇之。凭栏而眺望,恢恢然、浩浩然不知其所穷。反而息于几席之间,晏然而安,陶然而乐,煦煦然而和,盎然其充然,淡然泊然入乎无为。志极意畅,则浩歌颓然,旅舞翩然,恍然、惚然、怳然,不知其所以也!童子谓吾曰:‘翁醉矣乎?’是时也四大浃洽,三极混融,万物酣畅,六合浮游,若登太和之堂,坐玉烛之台,而翱翔乎极乐之国也;若吸呼偃仰乎醍醐之巅,而泛醽醁之海也;若餐沆瀣而饱溟涬也。彼人间之捧罂承糟、衔杯潄醪者,迷乱生死,又恶知有是哉!然则吾真醉矣乎!”
于是客怃然曰:“闻子言,吾亦醉矣。”遂记于轩中。
录于《吴廷翰集》第2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