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读《采桑子》（十首）

原文

                                       西湖念语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士。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阵薄伎，聊佐清欢。

                           （一）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 ①，惊起沙禽掠岸飞。                                   

                       （二）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兰桡画舸悠悠去②，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三）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流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四）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五）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
　　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六）
　　清明上已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

                           （七）
　　荷花开后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后红幢绿盖随③。
　　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八）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
　　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 ④，人在舟中便是仙。

                           （九）

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 ⑤，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

                       （十）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⑥。

 简析

欧公词集中，共有十三首《采桑子》，其中十首歌咏颍州西湖（非杭州西湖）景物，可视为组诗。后世选本，多有取舍，吾惜其完好，不忍割爱，故一并录入。

早在皇佑元年（1049年）春，公自扬州移知颍州，于二月十三日抵达任所，便“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思颖诗后序》）。但直到22年后的熙宁四年（1071），他才如愿以偿，回归颍上，一年后便终老于此。

作者在这组诗的前面写了一段《西湖念语》，交代相关事项及缘由，其中说到“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可见并非一时之景，也非一时之作，而是积以时日，先写后编的。不过，如从时令看，整组词描写的景物仅限于深春至荷花开时；再从情调看，轻松惬意，乐观旷达，贯穿始终；最后从句式看，首句“西湖好”，十首同一例。这都说明时间跨度应该不大，吟咏当在初至颍州的那段日子里，或许个别篇什是后来补写的也未可知，如最后一首“平生为爱西湖好”（参看《欧阳修传》p.344）。

这组《采桑子》围绕“西湖好”的主题，以从容、安详、宁静、淡然的心态，清新、自然、平实、飘逸的语言，从不同角度描摹西湖的美，抒发自己的乐，将秀美的景色与逸乐的心情融为一体，凝成一组动人的乐章，宛如吟诵诗人多彩人生的一个新阶段——正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静”。

下面依次稍作提示或说明：

一、首篇以轻松淡雅的笔调，描写西湖的清丽娟秀，诗情画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一句，历来被誉为语妙天下。

二、暮春雨后风光，比较前一首，色彩更绚丽，情景更热闹。

三、载酒游湖。上片写乘兴饮酒之乐，下片写醉后观湖之乐。“行云却在行舟下”与“疑是湖中别有天”两句，真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四、如果说整组词的情绪基调轻快舒展，这一首却有些异常，竟把“群芳过后”“狼籍残红”视为“西湖好”。对此，今人胡国瑞的解释是：“本词从室外景色的空虚写到室内气氛的清寂，通首体现出词人生活中的一种静观自适的情调。”此番审美，别出心裁。

五、上片评介西湖之好在于“佳景无时”（时时有佳景），下片力推最佳美景在“芳草斜晖”的时候。词末两句营造的意境，令人联想到身心自由的闲适之乐。

六、展现西湖清明上巳时节的美好与繁华。上巳，节日名。汉以前以农历三月上旬巳日为“上巳”，魏晋后定为三月三日。是日有至水滨洗濯以祓除不祥的习俗。

七、
载酒游湖赏荷花：红花绿叶，如同仪仗队前后跟随；荷花深处，美酒飘香，笙歌声中醉后归。西湖真个好！

八、
写泛舟夜游，胜似神仙，对自然景物和现实人生的热爱之情，跃然纸上。

九、
残霞夕照，花草悄悄；月上云散，风来酒醒。或许有些孤寂清冷，但并非“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悲凉。全词用七句写景，末尾用一“醒”字作结，耐人寻味。

十、
这是组词的末篇。与前面九首主要写景述游不同，此篇俨然是组词的抒情总结，蕴含的却是更大范围的人生感慨。

 赏咏 采桑子

公词曲曲西湖好，日夕清佳，妙笔生花，况有杯中酒与茶。

思归倦鸟知何处？颍上人家，宦海无暇，惜对斜阳说有涯⑦。   

注释

①逶迤: wēiyǐ 曲折绵延。

②兰桡： lán náo 以木兰树制成的船桨，常指舟船。

③红幢绿盖：指古代官员出行时的仪仗和车盖。此处比喻荷花与荷叶。

④骖鸾：cān luán 谓仙人驾驭鸾鸟云游。骖鸾：cān luán 谓仙人驾驭鸾鸟云游。

⑤花坞：四周筑土为障的圃花。苹汀：指长着浮游水草的沙洲。

⑥朱轮：古时王侯显贵所乘朱红漆轮的车子。辽东鹤：借辽东人丁令威化鹤归辽的典故（见《搜神后记》），喻久别重归而叹世事变迁。

⑦清佳：优美；美好。清梅曾亮 《江亭消夏记》“天色清佳，地旷人适。”官暇：公馀。官吏办公后的空闲时间。有涯：语出《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