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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大弟

(2022-12-09 20:37:41)

送大弟

和谷


大弟来西安看病,自小饭量一直很大的他,前些日子吃了就吐,水米不进,拍片诊断为癌,晚期。他个子高大,握住他粗大坚硬而温暖的手,宽慰说,在铜川动个小手术,能吃上饭,回家去静养,在田地里转悠转悠,阳光空气好,慢慢就恢复了。他不让扶,硬朗地从就诊室走到地下车库,微笑着揺摇手表弟的车回去了。

几天后的清看到侄子侄女微信说,父亲动完微创手术,时好时不好,半夜突然陷入昏迷。嘱叫救护车,赶快送回老家。只要有一口气,死也要在自家窑洞的土炕上,灵魂也安宁,不做孤魂野鬼。这便急忙出门,央求封控小区放行,叫了滴滴,途经三道封锁线,小弟拿着村上证明来接,终于踏入家门。贴近炕沿,握住双劳苦一生的粗糙坚硬而一下子变得凉的手,已无一丝回应。缓缓呼吸着,面情冷静,无声地诉说着,放不下骨肉亲人,留恋这个喧嚣而寂寥的人间世界。 

长兄为父,这便与家人商议,在自家地上墓,购置棺木,约订唢呐和厨师班子,告知舅家人情状。得安抚八十高龄老母亲,怎忍丧子之痛耐活不到第二天凌晨,大弟终于放手走了。胞弟比大哥小三岁,却先兄长而逝,岂不悲恸!人生无常,谁也不预料,第二天早上如常与意外哪一个先到。不得不敬畏生命,敬畏大自然的造化,对死亡恐惧而坦然。小弟唤来自家村邻几十号人,帮忙腾挪窑,设灵堂入殓,按乡俗不能让劳苦了一辈子的亡人再背泥基子,轻松上路。七十有五的大大佝偻着腰,最后给侄子剃头刮胡子,干干净净走,在旁边起不来。大弟一脸平和,悄悄永别了亲人。他也许听不见妻子儿女孙辈的号啕,也感觉不到老母亲和兄弟姊妹侄儿外甥孙辈的哀伤,以至远在英美或外地的亲人的惦念,无牵无挂地走了。

大弟和都学,属羊,一九五五年生,随大哥和谷小名都蛮连名,小弟三蛮,四个妹名字都有一个麦字,父母当初是希望娃们都能上麦面馍。父亲八十而逝,怎过了十年,二儿六十有八便追而去。父辈八个兄弟姊妹,仅存者三,五大、姑、最小叔父。母亲兄弟姊妹有八,母亲老大,在美国出生成长的重孙女已经上名牌大学了。小姨比大外甥小,三舅四姨都健健康康,儿孙满堂,老姊妹称五朵金花,遇红白事无一缺席。哀叹说,都学这娃咋就早早下世了呢?也说六十有八,在过去算高寿了。和氏家族曾祖活了八十有四,祖父活了六十有七,一个叔父十七岁溺亡,小堂妹十七岁病逝,堂弟二十岁在影视圈效仿海子春暖花开的诗情自尽。谁在家史封面光鲜,内里是一本难念的经,一本血泪账。

大弟六十七岁时,对老母亲说,我活过我爷的年纪了,儿女孙辈也大了,知足,够吃够喝,啥也不想干了,闲着。话虽这么说,还是操持着农事,外出打工干苦力。在弟媳去河南给女儿带娃时,不愿意给在城里的儿子添麻烦,孤独一人,不擅做饭,成天在家馍和面疙瘩汤。去过女儿那里一段时间,享过几年清福,端吃端喝,啥也不干,说成天关在房子里像坐牢,出门尽是陌生人,没个说话的,回到自家屋里自在。最后一次,雨天在果园干活,跌倒在水坑里爬不起来,再没上地给老母亲送过一回吃的,不几天后,便病了。一辈子节俭,不抽烟喝酒,不嫖不赌,不会打麻将。没得过病,没吃过药打过针,没住过院,没听说他身体哪里不舒服,是没感觉还是强忍着不与人说,却一病不起。俗话说,药罐子活百年,十八岁壮小伙猛地栽倒就死了,老天作弄人,生死难料。

三年困难时期,大弟肚子饿,从食堂窗户钻进去,偷吃了几个黑豆面馍,挨了打,罚一家人一天不得吃饭。食堂散了,只分了几双筷子几个碗一口破锅,父母照管曾祖父,带了几个娃吃糠咽菜,艰难度日。一次,大弟饿得慌,没等曾祖父上桌,抢吃了一碗菜糊糊,大哥气急了,用木头手枪砸伤了大弟的脸,大弟操镢头要拼命,大哥跑了。事隔这么多年,提起此事,大哥不已。小弟出生后,被大弟不小心踩伤了,父亲从西侯铁路民工队偷跑回来,以为小弟伤情殁了,却还挣扎着活了下来。多年后说笑,大弟对小弟说,当初我脚底下稍用点劲,还有你今天。你哥我再不行,小时候还给你做过伴,不然你兴许叫狼吃了。小弟哑然一笑。村上办小煤窑,从沟底往原上担炭,一百斤五毛钱,钱里有火,大弟心狠,担得重压弯了腰。之后多年,在煤窑上装车,大窝子铁锨一天要装几十吨煤,挣几个钱养家糊口。这便落下了驼背的形象,留存在人们的印记中。  

大弟高中毕业,在煤窑当过几年会计,算盘打得好,账算一清二楚,也算文化人一个本本分分,恪尽职守,从不耍奸溜滑,吭吭哧哧做事。大年来临,听从矿主交待,独自在雪夜里翻过偏僻的深沟,沿羊肠小道来回十数里给邻村矿工送去薪水,是一般胆小人做不到的。高考时落榜,加上丢了几块钱的盘缠,再不说考学的事,安于一生务农。成家有了妻儿子女,的地方先后挪动了五次,先是挖的几番窑洞塌了,挪到祖母住的院子,又搬到父母腾开的院落,之后在原上建了独院,边上有菜地,算是有了一处自个的栖居之地。平生忠厚诚实,凭借苦力吃饭,也没学开拖拉机、电工、泥水匠一类手艺,连骑自行车也不会,庄稼行里也经营得一般般,不眼红旁人。按部就班,从不冒险做什么事,拿得稳当。与人为善,平等相处,不巴结官人富人,不低三下四,不卑不亢,不与人吵嘴打架,不怨天尤人,安于平凡庸常,认命。闲暇看电视新闻谝闲传,只与对脾气的人打交道,时话少,从不说狂话大话空话,一板一眼,实实在在。说日子过得不如人,也有不如咱的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安贫乐道。

与父母另家后多年,大弟生儿育女,虽寄人篱下,风餐露宿,费尽一身好苦外出打工,种植几亩薄田,然而报酬微薄,无其他经济收入,生活艰辛。后悔当初没能下死心考上大学,当城里人,兴许好过一些,像父亲常说的,还是农民恓惶!挪屋建窑,供娃们念书成家,儿女嫁娶贷款买房,借了亲戚“六人”(俗话:指父子、兄弟、从父兄弟、从祖兄弟、从曾祖兄弟、同族兄弟),姊妹、舅姨的钱若干。只要他在城里打工开了资,卖麦子玉米花椒针金,手头哪怕有一百元,就撵到人家屋里地头把钱还上,说明还剩多少没还。哥嫂回到老家,一再拒绝还钱,犟不过大弟的执拗,他一手塞钱一手递小本本让签字,几月几日还钱,记得分厘不差,一千千地若干回还清了。说是你有钱是你挣的,不是我的,你又不欠我的,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得记情份。人说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大弟志不短。

近几年日子顺当了,添了家当,拾掇了窑背屋檐,有了热水器空调,衣着也不再不修边幅了。姊妹有事,大弟主动借给钱,不要都不行,说不要看不起二哥。大哥女子出国读研,他叮嘱侄子微信转了千元。侄女在国外视频,听说大叔父得了不治之症,抹了眼泪,尽管见面很少,亲情无价。回想起来,大弟后半生话少,是劳苦的,焦虑的,忧愁的,很少有笑容,总是不开心的样子,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心上。某种程度上说,大弟几十年过的是寝食不安的思谋还债的苦闷日子,说是人情欠不起。他也重温爷和父亲说过的老话,前三十年好活,三十年难活,披一张人皮不容易。前几年,你把债还清了,如今无债一身轻,刚邦硬正,甩一甩衣袖,从生活了六十八年的土原上走了,不再回头。

可亲可怜的大弟,你付出的血汗多,得到的回报少之又少,在世上走了一回,你谁的也不欠。弥留时,你对儿女说,没给娃们好的成长生活条件,愧为人父。大弟,别自责了,你做的够好了。老母亲说,人各有命,命好了多活几年,命不好少活几年,终了都得歇下了。人生如过客,没有续在世上不死的人,皇帝也一样。像庄稼似的,一茬换一茬,只有地不老。人是一辈换一辈,世事不老,生活还在继续

山原上,太阳还在升起,崭新的,像在海水里洗过一样,在东山冒红的时分,父亲的墓地旁,多了一座新坟,大弟入土为安。冬月了,乡间青壮劳力尚少,掘墓埋人也用上挖掘机了。田地里的冬小麦绿毯似的,比城里的草坪好看。今天冬暖,麦子长疯了,在等待一场大雪。

 

2022年12月9日清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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