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儿》
(2009-09-08 17: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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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皓澜中水老师朗诵集 |
《菊儿》 作者:李汉荣
我相信外婆是到天堂去了。
象外婆这样好的人不到天堂去,谁还能到天堂去?
外婆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人总会到一个地方去的。
好人会去到一个好地方的。天堂该是个好地方吧,外婆一定是到天堂去了。
住在天堂里的外婆,也没有名字吗?
但是,我知道外婆的乳名:菊儿。
我记得,是我在大约四岁的时候知道了外婆的这个乳名。
那年秋天,我和母亲到山坡上挖野菜,看见坡地上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空气很香,吸一口,感觉小小的身体都快飘起来了,当时不知道什么是醉,现在想来,那就是一种醉的感觉。
许多花我都叫不出名字。只知道那淡白的是苦菜花,那金黄的是野菊花。
风一吹,菊花就翻起波浪,满坡满坡摇动着金色的铃铛。
我就对着满眼的菊花叫起来:菊儿!菊儿!
我是学着大人们的叫法,猫叫猫儿,狗叫狗儿,麦叫麦苗儿,月叫月儿,
这香喷喷的菊花,当然就是菊儿。
菊儿——
山坳里也有一种和我一样的声音:
菊儿——
而且那声音不停地响起来,一声连着一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菊儿——菊儿—
那声音好象一直传到很远处的一片林子,才停下来。
妈妈从对面山上跑过来,说:再不要喊了,你听听,满天下都在喊菊儿。
我问妈妈:菊花不让人喊它吗?花也会生气吗?
妈妈说:你外婆的小名叫菊儿,只有比你外婆年纪大辈份高的人才能叫她的小名,你这样叫,是没大没小,以后再不能叫了。
我明白了,大人的小名是不能随便叫的。我心里想,外婆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能叫她的小名呢,而且满天下都叫着外婆的小名,那些悬崖陡壁、沟沟坎坎都知道了外婆的小名。我曾经听大人们说,叫人的名字就是叫人的魂,会不会把外婆的魂叫走呢?我有点担心,我感到对不起我的外婆。
可是,外婆的小名怎么和野花是一个名字呢?是因为外婆也是山里人吗?是外婆也很香吗?
总之,我再也不能叫“菊儿”这个名字了。
快过年了,妈妈让我去阳坡湾接外婆来我们家过年。
我和外婆走在返回的路上。外婆在前面走,我跟在外婆后面。
下坡的时候,外婆说:踩着我的脚印,身子侧着,就不会摔跤。
上坡的时候,外婆说:拉着我的衣角,轻轻拉着,心里稳了,就不会慌了。
来到一个平坦的山梁上,我和外婆停下来休息。
已是深冬,山野上很荒凉,除了一片片麦苗儿是绿的,没有别的颜色。
忽然,我在一块岩石旁边看见了几朵野菊花,花瓣很细小,每一瓣都捧着几颗露珠,我俯下脸,嗅到淡淡的香味儿,没错,就是菊花的香味儿。
我脱口而出叫了一声:菊儿!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口里发出的声音有些不对头,急忙改口叫了一声:“外婆!”
外婆回过头来,说:“你叫谁呢?”
“外婆,我不是叫你外婆吗?”
“哦,乖孩子,是你叫我哩,我耳朵有些背了,是我孙儿叫我哩。”
我们家住在一个叫做“慢花坡”的坡上,一到春天或秋天,满坡野花晃人眼睛,秋天,“慢花坡”上最多的花是菊花,金黄色的最多,也有白色的。房前屋后一片花海,屋里屋外香喷喷的,采花的蜜蜂在我们家屋里出出进进,有时候人呆在屋里,脸上身上就有蜜蜂碰来碰去。这时候,我就叫来小朋友们,在“慢花坡”上捉迷藏、采野花、疯跑。
有时,就对着远处的山高声喊,比赛谁的回声传得远。
菊花金色的波浪撩拨得我的嗓子发痒,但我不能喊“菊儿”,菊儿,是我外婆的乳名。
菊花金色的波浪撩拨着我小小的心,远处的青山好像焦急地等着我对它们发出呼喊。
我于是对着满坡的菊花,向着远处的青山,大声喊:
外婆——外婆——
群山回应,天空回应,满天下都叫着外婆。
我就想,群山,天空,它们也想有一个好外婆吧?它们有外婆吗?
见了菊花,我只能叫外婆。我感到别扭。
满山的菊花,满山的外婆,有这么多外婆守着山,守着我,有这么多香喷喷的外婆,我小小的心感到一种幸福。
此后多年,在我整个童年时代,我一直把菊花叫“外婆花”。
这是只有我一个人使用的秘密花名。
没有人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花叫“外婆花”。
那年秋天,外婆病重的日子,有一天,外婆把我叫到她床前。
外婆的脸又瘦又黄,她的声音很低。
乖孩子,叫我一声“菊儿”。
我就叫了一声“菊儿”。
外婆轻轻地答应着。
“菊儿”——
没有回应。
外婆走了。
有一个名字,我再也叫不答应了。
我在外婆坟头栽了很多菊花。
我对着满山遍野的菊花喊:“菊儿”!
菊儿——菊儿——菊儿——
无边的山野回响着外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