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饼裹肉
肉糕是深泽另一名小吃烧饼裹肉的重要原料。我上网查了下,烧饼夹肉好多地方都有,但是叫“烧饼裹肉”的只有深泽。在这里,如果你一张嘴说要一个“烧饼夹肉”,对方一听就知道你不是深泽人,而且侧面反映出你对吃研究的还不够。
这里裹肉的架势也是市里难以见到的。把一个圆形烧饼切开,一个劲儿往里塞肉,直到塞不下了才罢手。码到盘里端上桌,每个烧饼都是“张着大嘴”,满“嘴”的肉片几乎要掉出来。起先我以为这是李伟对我们的优待,后来发现给谁做都是这样。而价钱又出奇的便宜,只夹肉糕的2元一个,夹肉糕和猪头肉的4元一个,夹肉糕和驴肉的6元一个。想想也对,李伟说了,这是他家自己买的楼,没有房租。
烧饼裹肉吃起来,主要的感觉就是比较过瘾。味道咸香,适合大口咀嚼。当然,也并非不耐细品。我细尝每一种夹入的材料,切的极薄的猪头肉肥而不腻,有淡淡的熏香,回口能感觉到肥肉的甜美。驴肉没吃出什么特别。肉糕还是味道最突出,并且比别的材料软嫩,起到了润滑瘦肉、不让口感发“柴”的作用。
烧饼裹肉到底裹哪种肉是正宗呢?李伟说:“不管裹什么,只要裹进肉糕就是正宗。”
李伟做肉糕,选用驴后座肉,绞碎,用煮肉的老汤将肉末、红薯淀粉、驴油、香油、盐一并调好,盛入长方形铁盒中,码入蒸箱蒸熟。整个过程,他认为高汤配料最关键。十几种药料,多一种不行,少一种也不行。另外,有的料煮一次就没味了,得扔,有的还能接着用,但味道不足,需要续新料,这里边续多续少的把握,就全靠个人经验。至于肉和淀粉的比例这类我们认为不好掌握的事,李伟认为很容易,“各种比例老人都摸索好了,配方传下来,只要照着做就行。”
相对于大口吃肉的满足感,裹肉的烧饼因为其貌不扬,往往被食客忽略。其实那烧饼也值得一说,必须现场加热(放到饼铛里烤一下),才能现出原味。它的外皮没有油,是死面的,但不硬,外脆里软。有咸与不咸两种口味。
我们单位有好几个同事来自于深泽。向他们打听肉糕和烧饼裹肉,他们全都会用饱含深情的口吻,悠悠地回忆起来:“我小时候第一次吃到肉糕,哎呀,怎么这么好吃啊。也可能那时候肚里油水少吧,所以印象特别深……”“我每次回家都得到集上吃一个烧饼裹肉,那烧饼,怎么说呢,和这边的不太一样……”“我听说有个地方新开了一家烧饼裹肉店,我就跑过去尝了,嗯,是正味儿,是深泽人开的。我吃过好几次了,但我闺女不吃……”
这种一回家就得吃烧饼裹肉的习惯,宛如重庆人一回家就得先去吃小面。一种传统食品,因为出名的早,推广的早,几代人吃下来,已经固化成头脑中关于家乡、关于儿时最美好的记忆,别的食物怎能取代?那位同事对闺女不吃烧饼裹肉有些无奈,其实这很正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谁也代替不了谁。烧饼裹肉这种寻常小吃,或许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概括:并非世上无双,而是心中独有。
开着奔驰吃扒糕
“这是什么情况?”我们刚从快餐店转战街边扒糕摊,就发现一位身材微胖、手上脖子上披挂了若干种珠宝的姐们儿,将奔驰车停在路边,然后从容地拣一个小凳坐下来,要一碗两块钱的扒糕吃。我不由得跟她搭话:“您在深泽住还是在市里住?”对方答:“在市里。”“那您觉得这儿的扒糕和别处有什么区别?”“别处的没味儿。”“是扒糕不够味儿还是蘸料不够味儿?”“都不够。”
这位操着深泽口音的富姐,吃完扒糕又到马路对面吃饸饹去了。看来,扒糕是餐前开胃菜。头戴白帽、身穿白围裙的高会谦师傅,见我们来了,一迭声招呼赶紧坐下尝一尝。只见他左手托一块扒糕,右手拿一柄小刀,在掌心里飞快地切块,几秒钟切好一碗,然后又拿一个小茶盅,飞快地倒入蒜汁、芝麻酱、香油、醋,往每人跟前一放,吃吧!我们也不客气,要尝尝到处都有的扒糕,为啥这里的就出名。
首先发话的是司机师傅:“是我小时候的味儿。”我小时候因为没怎么吃过扒糕,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言权。而老家井陉、小时候吃过较多荞麦面食品的冯玉珠说,这扒糕荞麦味比较浓,另外,口感不粘牙,既利口又有弹性,“就是很Q的感觉。”司机补充。而我只能概括其总体口味:咸香,回口微甜。
这是扒糕本身的味道。如果加上蘸料,还有醋的酸,蒜的辣,香油的香。
我们一边吃一边议论,嘴巴都不太够用。在市里我没有见过专门吃扒糕的摊儿,都是从卖豆腐的摊上买几块,回家自己调。从前正定有句老话:“正定府三大宝:粉浆、扒糕、豆腐脑。”为这句话,我曾专门去找传说中的三宝之一,结果发现和市里一样,也是从豆腐摊上买。味道比市里常见的要浓些,但不如深泽这种更浓。话说深泽扒糕,外观笨重厚实,形状椭圆,颜色深重。切成两头薄的菱形块,用竹签扎着蘸料吃。小料给的很足,飘着一层香油。我吃着吃着突然发现了窍门:如果浅浅一蘸,不够味儿,要用竹签扎着扒糕按到底,然后再提起来,这时扒糕上会兜起许多小蒜末,这样吃,酸、香、辣才算齐备,那叫一个过瘾。
就在高师傅招待我们的时候,旁边有老顾客发话了:“你不给人家尝尝饹馇?”高师傅马上切了一块“饹馇”。所谓“饹馇”,就是锅巴,粘在锅上发硬的那一层,铲下来捏成扒糕,味道一样,口感更筋道、更有咬劲儿。
据说做扒糕很简单,但个人家里不值当的做,因为会粘在锅上一层,做的少会很浪费。高师傅做扒糕的方法是:把花椒、大料、丁香、肉桂等调料磨成粉,和盐一起加在荞麦面里。大锅烧水,水开后舀出一半,把调好的荞麦面徐徐放入锅内,边放面边搅拌,待搅的没有大疙瘩了,再徐徐加入另一半水,继续搅,直到连小疙瘩也没有、原料成为像浆糊一样的稠粥时,熄火。为什么不直接往整锅水里倒面呢?高师傅说,水少更容易搅匀。
劈柴火的余温会让扒糕慢慢冷却。但扒糕完全凉了就捏不到一起了,要待温度降到能用手摸时,从锅里揪出馒头大小的一块,趁热拍成圆饼,摊开晾着,凉透以后即为成品。做扒糕的关键在于火候掌握,既要熟透又不能有严重的锅巴,火小了不筋道,火大了有糊味儿。水和荞麦面(当地称棱子面)的比例也很重要,棱子面放多了发硬,放少了太软。
和李伟的肉糕一样,高师傅的扒糕也是在家做好,运到县城来卖。他的家乡高庙村在县城东北8里地。早先,村址位于滹沱河北大堤以内,上世纪60年代才搬到大堤以北,河边有村民大量的河滩地。滹沱河上游建水库以前,河道里每年来水,水退之后,老百姓有种植棱子(即荞麦)的习惯。棱子生产的多了,人们自然琢磨着吃法,扒糕由此产生。清道光末年,村里高红起做的扒糕最好吃,在他手里,高庙扒糕发展成了商品。这手艺代代相传,到了高会谦这一辈,算起来已经是高红起的曾孙辈。目前村里除了高会谦,还有十来户在做,成品批发到县城各地,也算是小有规模了。
在高会谦扒糕摊的对面,他兄弟高会秋的媳妇支个饸饹摊子,也热情邀我们尝一尝。彼时我们的胃里已经填满,但盛情难却,我要了一小碗,只当是品。这里的饸饹酸香明显,盛的时候就把醋给放好了,嫌不酸还可以再放。卤汤为鸡和猪骨熬的汤,内有五花肉片。碗底垫绿豆芽,面上撒香菜或韭菜。味道也不错。
中式点心,对于传统的固守
在深泽,有一种食品不能算是当地特色,因为绝非当地仅有。但在这里,有人至今还在完全用传统手法制作,这就非常少见了。这种食品就是中式糕点。
我是在《人间画卷--深泽县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料汇编》这本书中,发现的这一线索。在N多种民间手工技艺中,《传统糕点制作工艺》引起了我的注意。这篇文章记述,故城村张同乐,1913年出生,8岁时到束鹿(今辛集市)学做糕点,15岁学成回家自己做,赶集销售,做做停停直到去世。他儿子张顺池,27岁学会父亲手艺,1985年前后,张顺池雇用6个人做糕点,赶安平县角求集和深泽县铁杆集,每次不到上午10点就卖完,每月纯利500元左右,相当于当时10个公务员的月工资。
可惜经县委宣传部打听,张家已经不做糕点多年。但宣传部副部长刘炯告诉我,县城集上另有老两口还在做,人们围着买。这老两口,其实不是深泽人,而是辛集市离深泽最近的一个村--小章村人。我去深泽那天不是集。本周一,深泽县城一年一度的盛大庙会--药王庙会开始了。老两口果然赶庙来卖,宣传部这次逮到机会,替我拍了照片,并做了简单的采访。
为什么费这么大劲儿找一个做糕点的人呢?我以为,中式糕点是许多人小时候的甜蜜回忆,我不愿意放过这个和所有人共同忆旧的机会。每个人对于小时候的甜食,都有鲜明而深刻的印象,比如我至今记得小时候每种糖果的价钱:奶糖一毛钱两块,酥糖一毛钱三块,奶油话梅糖一毛钱七块,什锦水果糖一毛钱十块。许多味道长大了再也找不到了,尽管科技一天比一天发达。对于老家故城村的孔女士来说,小时候在集上吃过的点心,有些长大了也再找不到了,比如那种外观像枣糕的东西,用红糖和玉米面做成,比枣糕紧实,而富有焦糖的香气。
“那时铁杆集上,卖糕点的人支着一溜木匣子,上边盖着一层薄油纸,油纸下边是各种点心。那时我的个头儿刚好够着木匣子,总忍不住探头看,一边看一边馋的直流口水……”孔女士能够回忆起来的点心,有方酥、蜜果子、马蹄酥、江米条等。虽然时下西式点心占据大半江山,但这些中式点心的味道,还是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分量感强,口感扎实,味道香、甜,没有杂味儿--没有糖精的苦,也没有香精的香。”
当下,高糖高油高面粉的中式点心,日渐式微。花式多样、价格高昂的西点,在年轻人中间越来越走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胃。像我,从小吃粮食长大,奶油和鸡蛋做的西点一吃多了就感觉胃部有压力。但话说如今,正宗的中式点心也太少了,比如江米条,纯江米的已然难找,做的嘎嘣脆落口不粘牙的就更少。我有幸偶尔买到一次,那种脆,那种来自白砂糖颗粒的清甜,没有一丝奶味儿、蛋味儿,却那么让人愉悦而舒适。想想,在过去的农村,牛奶和鸡蛋极为少见,高糖高油高面粉已然是奢侈品,中国的农耕社会孕育出了中式点心,这无法更改。
什么时候有机会再去深泽,尝一尝孙小省老两口的手艺呢?
传过来的那些糕点照片,看着让人食欲大发。有芝麻糖、芝麻花生糖、蜜果、蜜球、芝麻酥、糖麻花。它们的原料很简单,无非面粉、油、糖、芝麻、花生。劈柴烧火,吊炉烤制,不加任何防腐剂、香精香料,只图一个口味纯正。我没有逐一问每种糕点的做法,这些网上都有,并非秘密。而且孙小省也说了,做好中式点心,关键是用料实在,技巧倒在其次。
孙小省的手艺,是跟她爷爷学的。两口子从1979年开始做,近些年岁数大了,也不再想扩大规模、发展品牌,只想赶集卖点儿,挣个零花钱。“孩子们都上班,一天挣一百多,谁也不愿意接手这个活儿。”
中式点心并不会失传,别说全国,就说小章村,就有很多人会做。但会做不等于愿意做。如果有一天孙小省歇下不干了,在深泽的集上,还能找到一样的点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