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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完了走进梵高的“卧室”之一,我有点累了,准备到外面走走。刚走到门口,又回来了,我把在梵高特展拍的一些照片又看了看,特别是梵高画的两把椅子,心想,走路的时候,多回味一下这些画作。
我关门时突然想起我进入“卧室”特展第三室的感觉,没有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顶头那面大墙上的两把《椅子》,我真的走进梵高的“卧室”了。当时,我轻轻吐了一口气,转移视线,先看看别的。左侧陈列了几本日本画册,日本的画风,曾影响了梵高的晚期绘画,记得两次看到他的名作——《杏花开了》,我都从那疏疏落落的杏花中,触摸到了淡雅的东方气息,还有那无边的宁静。在火一样浓烈的梵高看来,这是艺术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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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靠着日本画册是两幅静物画,一幅是《小说静物》,几本打开或堆起来的小说,另一幅是画于1887年秋的水果静物,葡萄、柠檬、梨子和苹果,紫色、紫红色的葡萄和台布淡紫色的条纹,构成了整个画面的基色,在鲜活中显得尊贵。而蓝色和黄色又令这高贵柔和。这是平常人家吃的水果,当然,不是天天。朋友站在一边说,这幅静物太美了。她是学美术史的,我相信她的眼力。而我则想到了中国文人画对山水画的要求,可观、可游。套用到这里,就是可观、可吃。你看,那葡萄的果汁都要流出来了,而苹果哪,那么饱满,你想把它拿在手里,使劲地闻闻扑鼻的果香,但你却不忍咬一口。
还没有出正月,我想到了少年时在老家过的年,那时,家里的日子稍微好一点了,过年时会在桌子上放上一大盘水果,大都是苹果。当街坊邻居进到了我们家屋里,母亲会招待客人说,吃一个吧,过年了。
真佩服这次的特展,他们放上了这一张水果静物,当年,梵高在自己的房间也是想这样招待客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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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样,我进来了。我看到了水果,还看到了鞋子。是梵高1887年画的,一幅叫“一双鞋子,一只鞋底朝上”,是一双黑皮鞋,为私人收藏;另一幅是“一双靴子”,是红色,藏于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这次被借到了芝加哥。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到这两幅画,我先想到了“脱鞋”这两个字,这是中国人的习惯吧,进屋里要先脱鞋。接着想起了和大画家杨飞云的一次谈话,我问他,听说你在中央美院读书时就反对把习作和创作绝对分开,并且还和老师争论起来?他笑着回答,是啊,我说梵高可以画一双鞋子,塞尚可以画一堆苹果,那叫什么?是习作还是创作?按照我们的定义那不叫创作,但它们却都是大师们的代表作。
的确是杰作。古今中外大概还没有一双鞋子这么珍贵。它们就是普普通通的鞋子,而其可贵之处也就在于它们的普通。
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有哪位大画家曾让鞋子入画,并成为一幅画的主题,特别是这么普通的鞋子,让你不自觉地会联想到泥土、灰尘、脚汗,甚至臭气。一句话,下贱。
但梵高居然画了好几幅以鞋子为主题的静物画。眼前的鞋子和靴子,给我第一眼的印象就是结实,朴实,并且,都有一点陈旧。它们不是新鞋,更非名牌,而是旧鞋,与人一起走了很长的路。鞋面和鞋底,都留下了磨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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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在芝加哥城郊的小路上,气温摄氏四五度,冬天快要过去了,鸟儿欢叫,狗也在欢叫,我的头脑中转着一个问题:梵高为什么画这些鞋子,在这些鞋子的背后他要表达的是什么?
天哪,很简单,就是路啊,是远行的路,是回家的路,“卧室”要用双脚走进去,穿着鞋。我再一次对这次特展的策展人——Gloria Groom敬佩不已。
回家后翻开了《梵·高艺术书简》,1885年11月28日,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说,“我喜欢安特卫普,已经到处逛过,也沿着码头散过好几次步......真希望与你一起漫步此地。”(第230页)也许,还有艺术上的追求,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远,多久,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痛苦和绝望在前面等待着他。但他忘记不了的就是米勒的话:“我从不想免除苦难,因为那可以使一个艺术家更有表达的力量。”
(第211页)
鞋子,路,十字架,家,这一切的连接真是沉重了。但无论如何,总要走下去,直到无路可走,我感受到了梵高鞋子的沉重,那是心灵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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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对面走过来的一对老夫妻跟我说:“嗨”,放学的孩子跑出游乐场,留下“呵呵”的笑声,路旁小沟里的冰化了,几缕清水慢慢地流。
春天要来了。希望。
1888年2月,梵高前往位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住到了小镇阿尔。5月,他住进了拉马丁广场上一座黄房子,他还画下了这座房屋,名字就叫“黄房子”(The
yellow house)。10月底,在他的大力邀请下,高更来到阿尔,住进了黄房子。有点遗憾,这次的梵高
“卧室”特展,为什么没借来梵高画的“黄房子”,“卧室”
就在“黄房子”里面啊。幸好,有黄房子前方的一个公园,梵高画下了它,画面上,茂密的树木充满了活力,色彩几乎要从画面喷出来,而六七个游客,或坐着,或漫步,正面的年青人,正在读报纸吧。最令我感动的是花园的小径,它是黄色的,在梵高的画笔下,它不是土,而是河——黄色之河。大水横流,波涛起伏,卷起朵朵黄色的浪花,那是向日葵之花。深黄,浅黄,天光在黄色间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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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来到了两把椅子面前。这是人类绘画史上最著名的两把椅子,一把叫做《梵高的椅子》,藏于伦敦国家艺术画廊;一把叫做《高更的椅子》,藏于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我曾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艺术馆中看过这两幅画,但却从来没看到它们挂在同一面大墙上。站在画作前,一会儿看看这把椅子,一会儿看看那把,一股沉重的悲凉从心中慢慢地涌起,孤独,无限的孤独,梵高自己解释说,“虚无的地方”。“空椅子——有许多空椅子,将来还要有更多的空椅子……早晚有一天,除了空椅子之外,什么也没有。”梵高的这句话,网上到处引用,但我没找到出处。
梵高具体地解释了这两把椅子,(自己的椅子)它是“一个灯芯草为底的木质椅子,全部为黄色,衬映着一面镶有红瓷砖的墙壁。然后是高更的扶手椅,是红色和绿色的夜晚效果,墙和地板由红变绿,座位上是两本小说和一只蜡烛,是用厚涂法在一块帆布上所画。”(1888年11月23日,致提奥。)他称这两幅画是“习作”,他“尝试通过干净的光线的色彩表现光线的效果。”
(1889年1月17日,致提奥。)
也许,梵高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他画这两把空椅子时,他是为自己也为高更画自画像。梵高数次说过,他是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画画的。我想,当梵高画椅子时,他的心真的碎了,血,滴到了画面上,流到了画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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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友瑞认为,这“两幅绘画一直隐藏着极端的对立:粗劣椅子对精致椅子,红砖地板对彩石子地板,蓝墙对绿墙,黄椅对红椅,黄椅垫对绿椅垫....换句话说,梵谷与高更从头到尾就是彻底不同的两种个性。”(1)《梵高的椅子》,处处透着拙朴,有力,方方正正。而《高更的椅子》,线条变得弯曲,色彩艳丽。但无论哪里,都渗透着孤独,空空的。
画技上的一切人们说的已经太多了,但我看到它们时,感受到了什么?
椅子是什么?椅子是人坐下的地方,但谁坐下,什么样的椅子,这椅子摆在哪里?这一切却意味深长。金銮殿的那把龙椅,是至高权力的象征。梁山好汉排座位次,椅子的位置也意味着等级。但这都是高大上的事。平常人家摆几把把椅子,是要休息,是要工作,是要交往,是要独处。
在梵高的这两把椅子上,我品味到了友谊,那黄色和红色是希望的颜色,在高更到达阿尔之前,梵高在给高更的信中一次次提到,他渴望让居所变成一个画室——“南方画室”,大家努力地画画,给世界留下“一份新艺术的遗嘱。”
那天是1888年10月24日,在提奥的资助下,高更终于来到了阿尔,梵高真是高兴极了,可以想象,下午,或者晚上,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交谈,那是何等的惬意。师生、友谊、艺术、梦想,巨人相遇,惺惺惜惺惺。多么美好的时光。然后,62天后,梵高割下了耳朵,高更走了。
画椅子的时候,高更还没有离去,但他就要走了。梵高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点,他知道梦碎了,希望破灭了。两颗心无法交融在一起,东与西,这是各自要走的艺术之路。那个椅子注定要成空,而他自己也注定陷入悲惨的境地,孤寂,这就是自己的生活。就像他在高更来到之前写给高更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我觉得自己一败涂地,无能为力——不与人交往,濒临绝望。”(1888年10月3日致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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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在散步中,我一再想着在这两把椅子上弥漫着的孤寂,想着想着,我想到了那年在全世界最著名的一个大奖的颁布仪式上,出现了一把空椅子。而在某地,连空椅子这三个字都不许提,于是,人们一再听音乐剧《悲惨世界》中的一段著名唱段:“Empty
Chairs at Empty Tables”
(空空的椅子,空空的桌子。)
那是巴黎起义失败后,唯一的幸存者马吕斯被救后渐渐恢复,他在恍惚中以为自己又回到了ABC咖啡馆,那是他和朋友们相聚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歌唱,谈论着自由的梦想。而如今,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桌椅:
有一种悲伤无法言说,/有一种心痛将会很久很久。/空空的椅子空空的桌子,/如今我的朋友们都已逝去。(There’s
a grief that can’t be spoken./There’s a pain goes on and on./Empty
chairs at empty tables。/Now my friends are dead and
gone.)
在这里他们谈论革命,/在这里他们点起火焰。/在这里他们歌唱明天,/但是,明天却从没有来临。(Here
they talked of revolution./Here it was they lit the flame./Here
they sang about `tomorrow’/And tomorrow never
came.)
。。。。。。
回到家中,我一边看着梵高的两把椅子,一边听着“Empty
Chairs at Empty Tables”。听马吕斯撕裂心肺地呼叫: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请饶恕我。我还活着,你们已离去。听马吕斯低吟,空空的椅子空空的桌子,我的朋友们从此将再不能相聚。
这一切似乎都在诉说梵高的心情,也诉说着我的,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们曾经生死与共,我们曾经发誓友谊地久天长,而今,这一切只留在往事回忆中,思绪无痕,空空如烟。
心如刀绞。
2016.2.24 于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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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昨晚,文章写了一大半,电脑突然出了毛病,搜集的参考资料全部失去,今天,只好再找,再写,梵高,我的兄弟。
(1)《心灵小黇电子报》第450期,2010.3.8
(请关注范学德的微信公共号——异乡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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