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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李安今年62岁,《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他的第13部电影。13在西方人眼中代表噩运,在东方佛法里却象征大吉,冥冥中似乎注定这部电影要在吉凶交加中的命数里前行。
和詹姆斯-卡梅隆的雄心勃勃、迈克尔-贝的活力四射、彼得-杰克逊和吉尔莫-德尔-托罗的天马行空不同,气质温润儒雅的李安,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位有着血气之勇的革新者。他到现在还在用第一代ipad,上网也只会慢吞吞地收发邮件,对一切新鲜的工业产品皆不灵光。最近他的一句口头禅是,“技术,我真的不是很懂。”
但也是李安,把杰克逊毁誉参半的48帧/秒开创性提升至120帧/秒,将卡梅隆实验室中的技术设想延展到大众戏院里。这部注定在争议中诞生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打破了电影艺术诞生百年来长久沿用的制式,领先了世界电影技术发展二十年——它走得有些太快了。
今年9月,李安带着120帧/秒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片段参加了在荷兰举办的影视器材博览会。台上的李安,脸上是熟悉的害羞谦和的笑,言语中多次形容自己“抛砖引玉”、“诚惶诚恐”。试映会结束后,李安走下台来,急怯怯地问我们几个记者们感觉如何,听到肯定回答后,因紧张而皱成一团的眉尖才一点点舒展开。
10月中旬,《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首次在纽约电影节上亮相,没想到遭遇了一些评论家的激烈抵触,“出戏”、“不友好”、“像高清照片”,一位评论者甚至直言,“这项技术简直就是噩梦”。“扑街”两个字迅速被作为大标题传到国内,盖过了一切言之有物的讨论。
11月初电影公映前,李安又带着新片来到台湾和北京。一路走一路推介,一路经受鼓励和打击,对于电影语言的革故鼎新,他表现得像个孜孜不倦的布道者。问他,“现在要公映了,心情怎么样?”他说:“心情啊,其实蛮低落的,因为受打击太多了。好像这个媒体选择了我做一个实验品,需要做很多的燃烧。”
在这部《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里有两句台词,一句是男主角的“每个人对战争都有自己的看法,对电影也是”,还有一句是克里斯-塔克说的:“哪怕去中国融资,我也要把这部电影拍出来。”这两句,似乎是李安掺杂到电影里的“私货”,也是他对即将困兽犹斗的自己的一番自嘲式写照。
被誉为“华人之光”的李安,坐拥世界影坛给予导演的最高成就,却在耳顺之年放弃了安身乐业,头也不回地迈向一条布满荆棘、无人问津的小路。这场“中场战事”属于比利-林恩,更属于李安自己。他面对的既是鼓乐喧天的秀场,亦是炮火纷飞的战场。
在天秤座的李安身上,总能平衡极端相对的两面:
他柔软、内敛、谦逊、害羞,亦犀利、进击、自信、从容;
他拍东方侠侣间的“发乎情,止乎礼”,也拍西方嬉皮士的狂野和浪漫;
他透过一个个细小的切口,展现一个个宏大的命题,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这样的李安,注定要向四平八稳的人生宣战,因为他只有嗅着溃败的气息,方能激发出必胜的斗志。他说,“没有障碍就没有思想,久而久之就僵硬了,那种感觉我没有办法忍受。”电影以24帧/秒的格式拍了近百年,直到有一天开始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他决心颠覆那些曾经他自己都无比坚信的成功规律。
佛教讲“所知障”,知道的太多,反而成了障碍。60岁的李安选择放下功成名就的过去,开启了披荆斩棘的全新征途。他是少年派,也是比利林恩,他挺过风浪,也对抗过炮火,他心怀忐忑又意气焕发,他是电影王国里永葆一颗赤子之心的年轻人。
出品:陈弋弋
采写:何小沁
摄影:王远宏、 林怡妘
不安分的李安
像命运的玩笑,名为“安”的李安,一辈子却从未安定过。在台湾,他是外省人;去了美国,他是外国人;回到大陆,他又被称作台胞。“我一辈子都是外人,何处是我家也难以归属。这里有台湾情、中国结、美国梦,但都没有落实。久而久之,竟心生‘天涯住稳归心懒’之感,反而在电影世界里面,我才觅得暂时的安身之地。”
“我们家相当老实,父严母慈,外人到台湾后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会有忧患意识,没有安全感。所以他们希望我们能去美国读书,去吸收新的知识,能重新立足。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传承非常重视,我又是长子,他们给我很多品德上面的要求,家乡旧的东西灌输在我身上,根深蒂固,让我没有办法拔除,到美国也改不掉。一方面我遵循他们的教导,另一方面是也很想从桎梏里挣脱,于是产生很奇怪的叛逆又乖巧的个性。”
在李安的成名作《喜宴》里,他给自己安插了一个只有几秒钟的小角色,道出一句最著名的台词:“你看到的正是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在李安的电影生涯——他的“安身之地”里,也在酝酿着冲破天际的一刻,他安静沉稳的性格里,隐藏着一个小小的、躁动着的基因密码。
时间指向2009年,已经在好莱坞执导过数部主流作品的李安开始对商业片产生疲惫,遂转向后现代尝试,拍摄了题材稍显小众的《制造伍德斯托克》。电影展现了60年代嬉皮士沉湎的迷幻药和摇滚乐的世界,营造了一个属于年轻人的精神乌托邦。因其叙事结构较为反商业,美联社和《芝加哥太阳报》等媒体评论其是“一部容易被人遗忘的电影”。
55岁的李安自知,他站到了一个自己划定的岔路口上。今后他的电影道路,将转入一条全新的轨迹——当他对传统电影文法已经驾轻就熟,题材和内容上的更迭已不足以为他提供持续不断的刺激和动力,李安像一个误打误撞的闯入者,一不小心闯入了电影技术的前沿领域。
“我需要感觉活力,还有我正在活着这件事情,需要障碍,因为没有障碍人就没有思想,很难保持新鲜度,久而久之感觉就僵硬了,那种感觉我没有办法忍受。”李安说。此时,外界的整个电影工业也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阿凡达》将令人大开眼界的CG技术完美融入剧情,在全球席卷了超过27亿美元票房,让人看到电影技术的无限未来。
也直到这个时候,后知后觉的李安才刚刚将目光从胶片上移开一点。在此之前,他都是胶片电影的坚定捍卫者,只有摸得到的“剪”和“贴”才会让他觉得踏实稳妥,连调光调色都偏向在传统洗印厂里完成。一旦接触到数字电影,他都会觉得超出了自己能掌控的范围,各种技术术语更是如同听天书。因此尽管《卧虎藏龙》之后就一直有人找李安拍数字电影,他也都仓皇地拒之门外了。
“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最大意义,就是让我明白我不懂3D……中国人讲,‘学,然后知不足’,这是保持我活力的方法,这是我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就像不得不呼吸一样。”李安说。他发现数字电影是一种全新的媒介,3D是仍有很大挖掘空间的电影技术,作为导演不得不去接受它们,并且出于责任研究新的电影语言,这是电影人的使命。
2009年8月,李安来到了知名特效公司R&H的视效总监办公室,他问:“一个数字角色在立体效果中,看起来会更好还是更糟?”特效总监比尔答,“不知道,为什么不试试呢?”于是双方将未来命运捆绑到一起,共同挑战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只用一名少年和一方人工造浪池,拍出一个少年与各种动物为伴,在大海上漂流227天的故事。该故事的原著曾被认为是最难改编成电影的小说之一。
这一次的铤而走险成功了,并且将李安推上导演职业生涯的另一个高峰——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宝座上。有评论写道:“它尝试拨散现代迷雾,引领人们重新发现一个澄澈美好的精神家园;它借助3D达到了鲍德里亚所说的图像的第一阶段,即成为某个深度真实的反映,神圣秩序的再现,以及对真理和神秘神学的探寻。内容和形式的结合,成功开启了3D的电影美。”
可惜的是,R&H特效公司在做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后就因经济状况不佳倒闭了。然而李安的科技征途才刚刚开始。
戏剧中的真实
“艺术或者娱乐这行,也不是说点亮自己照亮世界怎么样,感觉是燃烧。这个燃烧是必然,有时候不得不燃烧,你不真诚往里面深挖的时候,人生真实东西很难去触摸,用燃烧点亮我们的内心比较好。我为什么喜欢这么近看人,看清对方就是看清自己,这是我们的工作,了解人性是对我们自己的观察,我其实是一个幸运儿。”李安说。
五年前,詹姆斯-卡梅隆在CinemaCon(电影产业博览会)上展示了几个用不同帧速拍摄的素材片段,提倡以更高的帧速来代替上世纪20年代有声电影诞生以来就一直沿用的24帧/秒技术格式,以追求更高的影像品质,并宣布他的《阿凡达》续集将使用60帧/秒进行拍摄;差不多同时,彼得-杰克逊则率先用48帧/秒的格式拍出了《霍比特人》,开启高帧速电影先河,尽管上映后遭遇了褒贬不一的评价。李安也对电影帧速的变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先后试验了48帧/秒、60帧/秒等不同速率,最后一口气定在了规格最高的120帧/秒。这意味着无论前期拍摄还是后期剪辑、放映,都要攻克一系列全新的技术难题,付出几倍于从前的工作量。
“所谓着迷,一两个月就能研究出来的东西没兴趣,搞一两年还研究不出来的才是非做不可,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劳碌命。”“法国人叫电影voyeur,voyeur本身是偷窥别人的意思。看电影有一种Kimochi(日语,意为‘舒适,舒服’)的感觉,数码电影就是要让人走到电影里,有一种认同感,参与感。”李安说。他对新技术入了迷,一百多年来的电影史里,从没有一部电影能将人看得这样清晰,清晰到发丝、毛孔、泪光都清楚可见,清晰到能透过一个眼神直抵角色的灵魂。他坚信,清晰本身便具有一种美感。
“我觉得最可怕的不光是解决问题,而是你连问题都不晓得在哪里。因为你习惯了拍电影的那一套,想当然地去做,突然有一天你会觉得不对劲。电影已经这样拍了一百多年,你有时间上的压力,这个是挺可怕的。我做了很多试验和练习,但开拍后才发现准备多少都不够。”年过花甲的李安开始喜欢将一句话挂在嘴边:“我还在成长,还在学习的过程中。”
在120帧/秒的前提下,分镜头要改,布光方式要改,摄影机得换,演员不能化妆,表演须毫无破绽,剪辑素材量倍增,放映条件苛刻……李安摸索的每一步,都几乎是影史第一人。电影能成功做出来已经是成功,但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仍然在困扰着他,因为他觉得还可以做得更好:
“3D如果信息量够充实的话,其实你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不一定盯着脸看,或者盯着导演想要你看的地方看,其实你可以在里面游走,看到很多东西,然后自己在脑中进行组合,这样其实对观众也会比较尊重一点。我觉得未来会走到这一步,我现在还一下子做不到,有的镜头可以,但大部分镜头还是按照过去的方式来,我可能无法在短时间内发明出一套新的电影语言。”
而对于一些评论者质疑的高帧速电影过于真实的问题,李安自己也在思考:“杀人要演得非常逼真,观众才会相信,但毕竟是表演,不可能真的把一个人杀死,电影和观众的默契要怎样建立?”眼下他觉得,先力所能及地达到真实的美感,未来才能尝试拍一些抽象的、情绪化的东西,但前提是高帧速的概念要首先被电影人和大众了解和接受,才有可能在工业体系里继续发展下去。于是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孜孜不倦的布道者,恳求观众给新技术一个机会,不要让未来无限可能才刚刚露头的时候,就被扼杀在摇篮里。
一个成功的失败者
今年10月,《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在纽约电影节首映后,那些曾经开向彼得-杰克逊的炮火,又毫不客气地向李安砸来。“出戏”、“不友好”、“扑街”、“噩梦”,一些评论者极尽对高帧速技术的挖苦之能事。
李安有些失落,不过又很快振奋了精神。“当一件新的东西出来时要有反应,我不做年轻人也会做。我已经有一些思想准备了,有些人会喜欢,有些人会抗拒,各种反应都会有,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做了。”他说。
毕竟,在被捧为“华人之光”之前,失败就一直是李安的人生主旋律。他从小体弱多病,在不断转学的过程中艰难适应,因为成绩不好,过着“科科挨藤条”的日子。高中毕业时,面对理、工、医、农、文等科目的大学志愿表,也没有一个感兴趣。他接连两年高考都落榜了,第三年只好去上艺专影剧科。
拍了大半辈子电影的李安,有时仍然会想起第一次接触电影时的感觉:“小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十八九岁时第一次拍电影,用的是super 8(笔者注:一种胶片摄像机)。我记得从观影窗看出去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是属于那个世界的。因为它合情合理,有一个框框,很粗糙,是平面的,比人生要理想得多。我决定要把它琢磨出来,因为这个是我人生的内容,它跟我的存在有很大关系。”李安说。
最难捱的六年时间里,每天在家煮饭,接送小孩,分担家务。偶尔去剧组帮忙,给人家看器材,扛沙袋,扛道具,也都笨手笨脚。他说,“我真的只会当导演,做其他事都不灵光”。山穷水尽之时,他的《推手》和《喜宴》两部剧本在台湾得了奖,还获得了做独立执导的机会。“中影”给的资金有限,李安将自己结婚时买的锅碗瓢盆都搬到了剧组,在男主角砸厨房的那场戏里通通毁掉了。徐立功到李安家吃饭,奇怪家里怎么连一张餐桌都没有,李安大笑:“你没看到《推手》里那张被砸烂的餐桌?”
“许多人好奇我怎么熬过那一段心情郁闷期,当年我也没有办法跟命运抗衡,但我死皮赖脸地呆在电影圈,继续从事这一行,机会来了就迎上去,仅此而已。”李安说。他也想不透,往年那些一言难尽的挫败经历,如今都被写进了成功者的注脚,成为心灵鸡汤、励志榜样。他只知道,做导演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也是命中注定要进行到底的事。
如今,李安又站在了新的起跑线上。“我拍电影很多年了,过去那一套相当熟,而这是一个新的东西,新的可能性,让我有一种兴奋感,好像刚刚学会走路,心里感觉很年轻。”说到这里,李安脸颊红热,眼里闪着光。
少年派在大风大浪里经过淬炼成长,比利-林恩在枪林弹雨中寻得内心安宁。这两部挑战技术极限的近作里,男主角都是海选出来的新人,一个奇妙的共同点是,两人长得都神似年轻时的李安自己。也许跟这些角色一样,一生不安的李安只有身陷风浪和炮火,才能找到回家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在62岁李安内心深处,他才刚刚是个打包上路,准备要游历大千世界、狠狠大干一场的年轻人。
对话李安:走在探索新技术的路上
新浪娱乐:最初这部电影的中文译名是《中场无战事》,后来在华语区统一改为《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是怎么考虑的?
新浪娱乐:为什么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起,您开始对数字技术产生兴趣?
新浪娱乐:3D对您的吸引之处是?
新浪娱乐:《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上映后,有人说120帧/秒的画面看起来像高清电视,您对这种说法的态度是?
新浪娱乐:您提倡用这种技术表现真实,如何处理艺术和真实之间的关系?
新浪娱乐:高帧速对于演员表演提出了怎样的新要求?《比利-林恩》里既有第一次演电影的男主角,也有像克里斯汀这样经验丰富的演员,哪种接受新技术更容易一些?
新浪娱乐:剪辑法则上有什么变化吗?
新浪娱乐:我们发现这部电影里用到了许多主观镜头,这一改变与高帧速有关吗?
新浪娱乐:大量特写镜头的运用又是基于怎样的考虑?
新浪娱乐:现在全球只有五个城市的观众有机会看到3D、4K、120帧版本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这是您的任性追求,还是说您想致力于产业的提升?
新浪娱乐:现在国内拍了很多大制作商业片,但海外的票房往往都不太可观。作为顺利跨越两种文化环境的导演,您觉得它们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我觉得,中国电影没有什么必要走出来,市场已经这么大了。美国电影走出来有很多原因,冷战时代引领全世界,不仅仅是电影,这个世界已经建立在英语系统上很久了,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你很难分析或者复制那个东西。还是要把本土电影先做好,当本身有一定品质的时候,它就会有一定特殊性和共通性,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现在很多合拍片在中国和美国都很难卖,好看的电影自然会有影响力,硬凑没什么意思。
新浪娱乐:今年上海电影节上,您的一番言论在社交网络上被刷了屏,现在过去半年多,您对中国电影市场有什么新看法?接下来是否可能再拍一部华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