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与友人论学书》解读
【顾炎武简介】
顾炎武(1613-1682),原名绛,字忠清。明亡后改名炎武,号亭林。江苏昆山人。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史学家、语言学家。曾参加抗清斗争,后致力于学术研究。主要著作:《日知录》、《音学五书》;主要学术特色:一反宋明唯心主义理学,强调客观的调查研究,开一代新风;主要学术主张:“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最著名的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解读】
我试以“古文今译加适当延伸”的方式,说说我理解的全文大意。
全文共七段。
第一段。写信的客套话,引起话题。大意说:近来,我到南北各地讲学,朋友们因我年长一点而推重我,向我请教问题,我的学问不深,很难做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但是,在往来讲学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些教育问题,有了一些思考,说给你听听。)
第二段。有一种现象令我长期感叹:一百多年来,学术界形成了一种风气,总是讲“心”和“性”这类抽象概念,讲来讲去,其实并不明白“心”和“性”到底是什么意思。据我考证,孔子虽然常常提到“命”和“仁”的话题,但是,很少从概念上做出解释,从不纠缠概念,总是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解释,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像子贡这样亲近的学生都从来没有听到孔子讲“性”和“天道”的概念。孔子编修《易经》的时候,在《易传》这一篇中,确实提过“性命之理”,但是,别处很少再提这个概念。孔子在日常教学中,总是以具体的行为指导学生,比如,孔子说:“一个人生活在世上,要知道什么是可耻的事情,要严格要求自己,坚决不做可耻的事情。”(“行己有耻”,是“心”和“仁”的具体化。)孔子讲到怎样做学问,说的也很具体可行,他说:“我喜欢像古人那样淳朴、求实,不玩花架子,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努力用在探求切合实际的知识上。”孔子与学生谈到尧传位给舜的时候说过的话:“危,微,精,一”(要有危机意识,要认识到世事微妙,做人要精诚,做事要一心一意)。孔子解释这个话时,什么玄奥的道理都没有讲,只是说:“要公平公正地按中庸之道办事,不走极端,办事要掌握好分寸(允执其中);你管理天下好不好,只有一个衡量标准,那就是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如果老百姓都过得很穷困,那你就不要再管理天下了(四海穷困,天禄永终)。”
你看,圣人讲的学问是多么平常,多么简单,多么容易理解。懂得了这个道理,就会明白《论语·宪问》中的一句话:“学习日常生活中的知识,真正理解了,就可以上升到哲理层面的知识(下学而上达)”。颜回是最接近于圣人标准的人了,他尚且说“我需要广泛地学习各种具体知识(而不能只学习抽象的哲理)。”他告诉鲁哀公说:要做一个好的管理者,首先要多学习,只有掌握了广博的知识,才能管理好国家。从曾子往下排列,若论忠实,没有人比得上子夏,而子夏谈到什么叫“仁”时,说:“要广博地学习,要意志坚定地坚持学下去;提出问题、思考问题都要切合实际,不要想一些摸不着边际的空头道理。”
(这就是“仁”。子夏对“仁”的解释也是联系具体做法的)
第三段。现在有一些所谓“今之君子”,不懂得像孔子那样教学生。他们聚集了上百位学生,不区分学生的差异,一律给他们讲“心”和“性”之类的理学概念。这样讲的问题在于,不想广泛学习具体知识,只想学一种能够贯穿全部事物的普遍真理,正如没有基础的空中楼阁,实际上是建不起来的。他们不讨论老百姓实际生活是怎样困苦,完全脱离实际地去讲“危微精一”的学说。如果这样教可行,我看需要两个条件,一是需要讲学者的学问和人品超过孔子,二是需要所有的学生都比子贡还优秀。如果具备了这两个条件,就可以超越孔子直接继承尧舜思想学说了。我不敢相信他们达到了这样高的水平。
第四段。《孟子》这部书,讲“心”讲“性”是很恳切的。但是孟子不讲空头道理,例如“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等等,通常是结合生活实际来讲的,比如,出仕与退隐,离开与靠近,交付与接收,这些行为中都包含着思想品德的优劣,都是“心”和“性”的具体表现。伊尹是一等的圣人,他教化的功德达到这样的程度:使得国君和人民都成为像尧舜一样品德高尚的人。伊尹靠什么教化成功呢?根本的一点就是,他的教育方法是让每个人都从日常小事做起,做到不管大利益(千驷)、小利益(一介),只要不属于自己的,连看也不去看,当然更不会去非法获取了(这就是“行己有耻”)。伯夷、伊尹这些圣人,与孔子有很多地方是不同的,但是他们相同的一点是:如果采用了一丁点不正当的手段(“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即使能在天下称王,他们也绝不会去做(这就是“行己有耻”)。
第五段。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像“命”、“天”之类的抽象道理是孔子很少说的,而现在所谓的“今之君子”总是喋喋不休地在谈论。像如何出门与进门,如何交付与接收,这些日常生活的修养,是孔子、孟子经常教导的,而所谓的“今之君子”却很少讲到。他们说,做到了忠诚和清正还不算达到了“仁”的境界。这没错。但是,我要说,一个不懂得忠诚和清正的人却想达到“仁”的境界,这是不可能的。他们说,仅仅做到不嫉妒、不贪求,还不算真正理解了
“道”。可是,他们不明白,如果一辈子总是嫉妒、贪求的人,他根本不可能理解“道”。
第六段。我所认为的圣人之道是什么样呢?一是“广博地学习各种具体知识(博学于文)”,二是“不做可耻的事(行己有耻)”。从个人的小事到国家大事,都是需要学习的学问;从与家庭成员相处、与社会成员相处,到待人接物的每个细节,都有一个妥当不妥当问题,凡是可耻的行为,都应当坚决避免。建立正确的“羞耻之心”,对人来说太重要了。不应当以“吃的不好、穿的不好”为耻,而应当以“老百姓没有从自己的工作中受益”为耻。正如《孟子·尽心上》中说的:“世间万物都是需要我去探究学习的。要经常反躬自问是否做到了诚实无欺。”
第七段。青年学生学知识,如果不首先讲究“羞耻之心”,就会成为失去做人基础的人;如果不像古人一样淳朴、求实,却以为掌握了很多知识,那只是空虚的学问。靠着一个失去基本做人品格的人,讲授一些空虚的学问,我看其结果是:天天讲圣人,却离圣人越来越远了。虽然道理就是这样,但这不是我敢说的。姑且把这些不成熟的意见,给志同道合者私下说说,希望阐发我的意思。
【感悟】
(1)经典就是经典!大师就是大师!三百多年过去了,这些话就像今天说的一样,仍然有针对性,仍然具体可行,仍然发人深省。
(2)教育教学一定要理论联系实际,一定要从学生身边的具体小事谈起,一定要联系学生的生活经验。空谈理论,玩弄概念,自以为有学问,其实很讨厌。有道是“圣人只说家常话。”
(3)身为教师,当今时代更需要重视“行己有耻”。要把“可耻”的事定得具体一些,定得与教师职业贴近一些,比如,视“理论空谈”为可耻,视“论文抄袭”为可耻,视“金钱崇拜”为可耻。
【摘录】
(孔子)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见第二段)
《孟子》一书,言心言性,亦谆谆矣。乃至万章、公孙丑、陈代、陈臻、周霄、彭更之所问,与孟子之所答者,常在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见第四段)
愚所谓圣人之道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也。(见第六段)
呜呼!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见第七段)
(2007年12月,在青岛教科所一次读书会上的发言。2009年7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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