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明六年,无论怎样看都不是一个好年景。
六月的最后一夜,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止息,圆月重现夜空,光彻人间。
深泓透过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宫。这一天距离康豫太后驾薨,将近二十年。安静的丹茜宫不久前失去了又一个主人,此刻了无生气地沉默着。若星……当初带着冒险精神闯到宣城的女孩,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结局是被废吧?连深泓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是这样——聪明如若星,竟会被小小宫女揭发她与琴师私通。
深泓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个告发。若星不会用秽行玷污她来之不易的丹茜宫。可是所有证据做得功夫到位,宰相琚含玄也相信了一切属实。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机会吗?她身为皇后和妻子的一切热情都已耗尽。她的儿子已经长成,那才是让她看到更多期望、更多未来的人。
既然她不再满足于做他的皇后,那么,就不要再做啦!深泓的嘴角提起一个苦笑,立刻收拢。“好亮的月光!”他掩饰似的随口说了一句,“不知预示着什么。”
“月中兔与蟾蜍骤然不见,是缺失中宫的缘故,应当速立皇后。”跪在不远处的芳鸾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会听到星官这样说。”
深泓呵地笑一声,亲手关上窗。“那么,来说说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鸾仿佛早就知道他不会在后宫当中择取人选,有条不紊地说:“素氏七家当中,三家有达到适婚之年却未出嫁的女儿。东平郡王家的六小姐,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
“是什么样的人?”
芳鸾略为沉吟,说:“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与晏云宫的选女同年而生,早些年订了婚,因此不在选女之列。可惜尚未出嫁,对方就战死西陲,因此她至今留在闺中。这位小姐才情极高,数年前她兄长刊刻的集子当中,那一篇佚名的点睛之作实出自她手下。性情方面,据说较为严苛,不仅自律极严,待人也是求全责备。”
“另外两位呢?”
芳鸾犹豫一下,说:“威武将军家的二小姐……曾经去相府走动过几次,令妾印象颇深。”
深泓坐在窗边品尝一盏温水,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生的年份不对,人又聪明好强,因此耽搁至今也未嫁出去。”芳鸾深深叹了口气:“言谈举止,心思眼色,性格态度……无论怎样看,简直像是康豫太后再生。”
深泓的手托着玉盏停在空中不动,半晌才问:“东平郡王家的那位呢?她是你的义女,该不会差吧。”
芳鸾笑笑,回答:“东平郡王家的素盈也是生早了一点。样貌自是没话说,性情也还好,向来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陛下应该见过她——前两年宫里流行调香时,她曾与文才媛一起在丹茜宫侍奉过几日。”
“哦?”似乎是有这样一个女孩。深泓仔细地想了想,只想起一个匍匐在地的轮廓。“她是不是有个哥哥,从小在东宫侍读?”
“陛下记得一点不错。她哥哥正是素飒。因为素飒的缘故,她在宫里的时候,与东宫的交情尚可。”芳鸾抿嘴笑道:“很多人都以为,东宫择取侧妃时,会挑选她呢!谁知大家都走了眼。”
深泓想起,曾有一次撞见儿子同一个纤弱的少女在一座亭子里调配香料。女孩儿的面目虽记不清,那柔弱的态度却还记得一二分。“仿佛是个忧愁的人。”
“因生母走得早,她自小在家中不受宠爱,过去在宫里呆过一段时日,过得也颇为不顺,如今难免怯懦多疑,自怜自哀。”芳鸾顿了顿,口气里添了难得的怜爱:“她曾经定过一门亲事……陛下一定记得。荣安公主正是夺了她的未婚夫当驸马。”
“啊!”深泓记得这事。当初听说东宫右卫率素飒的妹妹与丹茜宫副卫尉白信默订婚,他想,这样是否合适呢?素飒与白信默自幼与东宫一起长大,堪称东宫的心腹。他们是他挑选出来,要成为儿子左膀右臂的年轻人。他们的联姻,对性格温儒的东宫而言,是否有利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若是他们成为姻亲,利害一致,必能够左右东宫的言行。
巧的是荣安公主誓要嫁那白信默。皇后素若星纵容女儿,一力赞成。他以自己的立场想,觉得这样一来,问题就全部解决了。为这件事情,白家与东平素氏从此反目成仇。还有人面谏他不该私爱女儿,坏人婚约。
他的确从来没有考虑过婚约中的那个女孩儿……“后来她怎样了?”
“能怎样呢?”芳鸾随意地笑笑,说:“她那性子,是无论遇到什么事,也要忍着过下去的。”
听起来似乎是个无力抗争的女人。深泓缓缓说:“那么,琚相将要保荐的,必是这一位了。”
芳鸾没有做声,算是默认。“容妾坦言——素盈并非皇后之材。陛下若是另有心意,妾不妨在宰相那边旁敲侧击……”
“不必。这一位听起来不错。”深泓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当然是选那个最懦弱的。”他留意到芳鸾的神色,一挑眉,示意她有话就说。
“陛下……变了。”她以为,他会属意像他母亲的那一位。
深泓面无表情。是啊,变了。谁不会变呢?
他曾经认为,唯有像他母亲那样的女人,才能成为冠绝古今的完美皇后。他现在仍然完完全全地崇拜母亲,但也明白一个道理:素氏太特殊,这家族的女性一旦成为皇后就有能力干预朝政,翻云覆雨。皇帝绝不能忍受自己的皇后在政治上大施拳脚、扬眉吐气。他的父皇并非翻脸无情的男人,只是一个如常的帝王,所以伪装温婉的怀敏皇后能坐上后位,而康豫太后当不了皇后,只能当皇太后。
他也只是那样一个帝王,他可以允许一个女人分享至尊的荣耀,但不想再看一个女人希图触摸他的权柄。
宰相也不会保举一个有野心褫夺皇权的女人,那样的女人不会受他的操控。
深泓这样想着,有点同情叫做素盈的少女。这感觉让他略微诧异——他还以为,他早就忘记如何同情一个出身素氏的女人。毕竟,这家族里的女性只需要步步高升,不需要同情。除非别人的同情对她们有利。
深泓很快听到宰相向他推荐东平郡王的六女素盈。他也听到了更多关于这少女的争议:如果那些反对者所说的一切属实——她竟然是个疯子。为她治过病的医生说,她能看到子虚乌有的白衣女人,对着她不断说话。
啊……深泓忽然觉得一阵心惊,旋即微笑。
如果他不是皇帝,如果他把童年时代那个青衣少年的故事说出来,一定也被当作疯子吧?
含玄似是对这女孩儿有极大的期待,不遗余力为她游说。他懂得与皇帝交谈的分寸和技巧,可是他也绝不会想到,深泓究竟为什么对这女孩儿有点好奇。
中元节前的夜晚,在宰相的安排下,深泓见到了素盈和其他几个素氏少女。素盈果然是个敏感谨慎的少女。她拈着一朵花,面对月光……那么纤细的手腕和孤立无助的眼神……深泓看着默默拿定主意。
当然是选最懦弱的那一个。
那时他绝对没有想到,他对这女人的判断,几乎完全错。
她的确有怯懦的一面,退让是她面对难题的解决之道。然而当她站定脚跟不再后退的时候,竟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击倒。
这不是一个随意牵扯的玩偶。既然她有她的想法,必定也有她的欲望。她究竟想要什么呢?如果能知道她想要什么,他就知道如何控制她,哪怕他只是在病榻上寸步难行的帝王……
药香袅袅,深泓从梦中醒来。他看见皇后素盈坐在不远处的书案边,案上是各种奏章。她早已熟知他醒来时的动静,分毫不差地在他望向她时,向他微微一笑,亲手端了清水走到他身边。
喝过水,他恍恍惚惚地问素盈:“奏章里说些什么?”
素盈一怔,婉转回答:“妾不知。”
深泓取笑她:“宁可坐在旁边发呆,也不去看几眼打发时间吗?”
素盈用丝绢拭去他腮边的水渍,安然道:“陛下需要妾知道时,自然会让妾知道。”
深泓深深注视她一眼,又仰面躺下,飘忽地说:“你这样……很好。”才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沉入另一个梦境。
梦里的他坐在朝堂之上,身边侧立的女人仿佛是母亲。她站着的身姿比坐在宝座上的他更高,挡住了日光,把他完全笼入阴影。深泓心里不大情愿,努力去看她的脸,见她脸上是他最熟悉的笑容。
“所以我说,最圆满的结局,就是在圆满时戛然而止。”她说,“你会永远崇敬我,因为我在适当的时候放手死去。”
深泓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她渐渐蹲下身,跪在他身边。阳光这时能照在她脸上,深泓看清了——不是母亲,是若星。她抚摸着他的御座,喃喃着说:“如果我一直活下去,分享你的国家,你会怎么对我?”
深泓摸了摸她的脸,用手托住她冰冷的脸庞,仔细一看,原来是素盈。他笑着说:“你敢那样做,我会像对待若星那样对你。”说罢,忽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是说了梦话,还是真的面对她。
素盈向他灿烂地笑了。深泓恼恨自己竟分不清此刻是梦中还是现实。既然素盈笑得仿佛梦境,他也索性当这是幻中对话。她娇嗔:“说得好像真要把妾怎么样似的。”
他笑得泰然自若:“不怕的话,你尽管来试试看!”
他有一个秘密:在巍峨皇宫之中,有个青色的少年在水波中荡漾。深泓在太平湖上泛舟时,或者对着一杯酒时,这青色少年就出现在倒影里。甚至素盈刚才奉上的一盏清水中,也有他的面容。
“你有愿望吧?”他还是哀怜地看着深泓,问:“还是会担心失败之后,景况更糟吧?给我少许代价,我帮你实现愿望,如何?”
“不需要。”深泓默默地向他微笑,心中说:“我已不再担心。”
二十余年前,坐上皇位的一天他就知道,争天的道路远未到头。
然而他也知道,无论对手是谁——
他不会轻易输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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