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秋天的雨后仍然有些湿热。我离开村子中心清澈的水塘,向其东侧农户住宅的小胡同走去,沿途观察与欣赏着一家家高门大院。院子里大多人家在水泥地面上曝晒着刚刚靠多功能收割机从地里收获的金灿灿的玉米粒。
大约走过十几户,便到了村子的东边缘,地里还有几块已经成熟等待收割的玉米。
忽然,我眼前一亮,被离住宅不远的一座六角亭吸引住了。亭子掩映在苍翠而茂盛的几棵松树的羽片枝叶之间。六角亭红顶、红瓦、红柱,飞檐凌空,基石泛白。亭子的整体是由水泥筑构的。虽然已有些褪色,可在松树的衬托下依然很醒目。走到近处,只见两根立柱上黑底白字分别写着“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兴世长”,横批是“永怀祖先”。这可能是某家农户的祭祀亭吧。之前我多次留意过位于村口体量不大的王爷庙,而这座红色的六角亭还是第一次见到。
回到堂弟家,我问起村东头的那座六角亭。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村里并没有我所说的什么六角亭。我把刚才拍照的六角亭照片拿给他看,堂弟忽然如梦初醒地连声说:“有,有、有。”
接着他回忆起村里一户李姓人家悲欢离合的凄美故事。
村子里的人家大多都姓王,又因家家都种有枣树,所以村子的先人们给它起了个枣树王的名字。只有村东头有四户人家姓李。六角亭是离的最近的那户人家早年去台老兵第二次回乡探亲时出资修筑的。
1949年4月2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了南京,从此终结了国民党长达22年的统治。仓皇出逃的蒋介石决定迁往台湾,退出大陆。这一巨大的历史性变化,也影响到其中一户李家人的命运。
原来,国民党撤退之前,为了补充兵源,发疯似的到处抓壮丁。1950年3月的一天,一户李家的大小子,赶集时被抓了壮丁。留下年迈的父母、年轻的结发妻子和一双幼小的儿女。从此杳无音讯。人们纷纷传说,被抓了壮丁的人都被蒋军逼迫去了台湾。
之后的40多年,两岸对峙,关系紧张,民间根本不能通讯。文化大革命时期,又害怕沾上海外关系会受到牵连。所以,这户家人只有在冥冥中苦熬与苦盼,默默等待。
1990年初春的一天,村里忽然来了一位七十多岁穿西装革履的老者,他在村里四处打听一个女人的下落。由于旧时,女子一旦嫁了人就不再使用自己原来的名字,加上时间久远,村容变迁,村里的晚辈们都不知道有老者所要找的女人。热心的村委会领导在详细地了解了情况后,将老者领到村东头李氏人家。当走进一户高深宅院时,老者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在收拾院子,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了对方,分离几十年的夫妻激动的顿时老泪纵横。老婆婆急忙叫人呼唤在外面做事的儿女与孙辈。一家近二十几口人终于团聚了。
原来,老兵被抓走了以后,他的发妻一直没有改嫁。她给公婆养老送终,守着一双儿女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直到今天。
着自己的发妻健在,出乎意料的是自己在老家竞是儿孙满堂,老兵常常激动的情不自禁地落泪。他感谢自己的发妻,是她的忠守与支撑,才有了现在的这个大家。
老兵在发妻和儿孙们的陪同下,到自家坟地祭拜了亡故多年的父母。看望了曾经的发小。巡视了村容村貌巨大的变化,欣喜之余,他向家人与发小们讲述了他随国民党军队退守台湾的坎坷经历。
1949年8月,他和其他被抓来的壮丁在荷枪实弹士兵的包围下从舟山码头登船,带着迷茫的心情驶向茫茫大海,驶向台湾岛。
到了台湾,军营生活很苦。熬到退伍后,为了生存他从事过多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当过街头小贩、保安员、三轮车夫等。最困难时他甚至露宿街头,捡食垃圾。后来他与一位台湾平民女子结婚成家,并生育了三个儿女,而今也有了孙辈。俗话说:叶落归根。随着年龄增大,他思乡之情愈加强烈,常常不能自己。1987年12月,台湾当局正式准许民众可以赴大陆探亲,他经过多次申请,当局终于允许他回大陆探亲。老兵喜极而泣,说服在台的家人,积极筹措,时隔41年他终于踏上回乡的路程。
听着老兵悲惨的经历,发妻与儿孙们纷纷落泪,并庆幸今生今世还能再见上一面。
老兵在家乡住了二十多天就到了归期,他只好返回台湾。因为那里毕竟也有他难以割舍的一份牵挂。
三年后的1993年秋天,老兵准备近日再回老家探亲的消息传到枣树王村的家中。那时,他的发妻由于常年积累成疾已经重病多日,下地行走困难了,只好叫儿孙们到机场车站迎接他。她强撑着自己虚弱的身子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丈夫的再次归来。
老兵在儿孙们快活的簇拥下,欢天喜地走到村口。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兵不顾自己年迈的身子,急匆匆地朝自家走去。当一群有说有笑的家人与乡邻推开老兵发妻住屋门时,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老兵发妻的上半身伏在床边,手指着屋门方向,此时她已经耗尽了生命的最后能量,与老兵及儿孙们天人永隔了。老兵颤抖着身躯,抚摸着发妻衰老苍白的脸,声泪俱下地哭诉“老伴儿啊,我回来晚了,回来晚了,你怎就不能再多等我一会儿啊!”
料理完发妻的丧事,老兵决定在自家房后修建一座祭祀亭。叫儿孙们永远记住自己的先人,记住生养自己的故土,记住大陆与台湾长久分离之苦。
(2024-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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