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三章
大热之后,老天爷连续下了两天雨,我们家就连续吵了两天架。下雨天是庄稼人铁定了的休息日,别的人家都忙着自留地栽补苗子,加固窑垴畔上和硷坡下的水道,只有我们家的人闭门不出,连续争吵。
全家人都逼着我去给二叔赔情,一致认为: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公家人会取消我们的返销粮和红苕干,那样一来就等于要了全家人的命。
他们先是劝说,后是哀告,最后竟齐排排地跪在我面前嚎开了,道:“你要死,我们管不了,可你总不能把家里的人也全都稍带进去呀!难道你比闫王爷还厉害吗!”
我屈服了,默默地从窑掌的杂物堆里寻了一个高粱杆锅盖篦子顶在头上,冒着大雨去找二叔赔情。
二叔的家在村外的一个小山包里,顺着石耱河沟道快走到沟口时,再翻过一个小山梁就到了。
那是一个十分整洁的院子:一排三孔接口石窑洞,四周用碎石砌了一堵围墙。
一进院子,就听到屋里有说笑声,最先灌进我耳朵里的是贺会计的声音:“清茶待君子,酒菜喂小人。贵堂啊,你这是日弄我们哩么?”
紧接着便是二叔惊慌而又急切地声音:“啊呀!看贺会计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是个大老粗,斗大的字不识一袋,人家给我一个泥圪瘩,我就能当成个金娃娃!可是我也听人说过:将酒敬人,必无恶意呀!”
接着双方的又是一阵友善的争执。
这时,我一下子想到了贺会计的那个女人来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了什么,便断然折转身朝那孔窑洞走去。我相信在那里一定能够看到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的,比如说那女人正当着会计的面和二叔挤眉弄眼什么的。
我想错了,屋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毕女人,而是满满一屋子男人。除了二叔和贺会计外,村里的其他干部几乎都在,就连老队长和“六指儿”也端端地坐在那个大圆桌前——他们正在喝酒吃饭!
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喝了好长时间了,除过老队长之外,其他人的脸都红通通的。“晃财主”仰头灌了一杯酒,自告奋勇地要给众人讲个笑话,他刚说了一句,就被坐在一旁的老队长伸手打了一掌道:
“红火作乐靠众人么,怎能光听你一个人说呢。再说你贵堂哥还有正经事说呢,你就先少说两句吧!”
“晃财主”一下子显出无趣,尴尬地笑着低下头去,屋子里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二叔开口了,道:“俗话说,有心行善,虽善不善;无意作恶,虽恶不恶。今天我请大家喝酒,本来没有别的意思,只算是向大伙儿道个谢字。我虽然是咱村里的头儿,可住得远,上山出工总走不到别人前面,有个天阴雨湿还免不了在大伙儿家里讨个方便。不敢说大伙对我不好,但天长日久,也不是个办法。现在咱们队里那饲养室也旧了,要翻修罢,小打小闹济不了大事;大兴土木罢,又弄得鼻子比脸还大。今天趁这个空儿向大家讨个主意,众人拾柴火焰高嘛!”说着,他站起来挨个儿给众倒了一遍酒。
众人都低下头去,既不喝酒,也不说话。
“晃财主”又开口了,道:
“嗨,这事有什么不好办的。干脆又生娃娃又屙屎——两个眼里一齐出!给那饲养室折个价出来,你买了去,另盖一个新饲养室不就行了么?这样饲养室也就新了,你的住房也解决了么。”
二叔认真地听完“晃财主”的话,才说:“啊呀,这恐怕不行吧,别的不说,这饲养室原本是我家的老院子,就怕——”
“怕?怕个啥?货到街头市么。你出的是人民银行的纸票子,队里得的是一个新饲养室,和尚日尼姑——一路光坦坦,谁家儿子能说出什么来呢?——贵堂哥,你别怕这怕那,咱们就立约签字吧。出了事,有我这贫协主席负责!”说完他便喝喊着道:“贵堂嫂子,你快把咱桂梅用过的毛笔和麻纸拿过来,让贺会计立约!”
全场人一下乱了起来,有几个人也跟着“晃财主”张罗开了。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心里不住地这样想着:出卖队里的饲养室为什么只请这几个呢?难道这其中没有我们家的一份吗?更何况这还是我们家的旧院子呢。
我脑子一热,推门冲了进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看见我,二叔冷冷地问:
“良小子,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回家去。我们有正经事拉呢。”说完全便转过身子给众人劝酒,连眼珠子也再没朝我这里瞥一下。
我有点慌了,慌乱得手脚也不知道该往那里摆。恰好二婶拿了笔墨过来,一看见我,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把我给另一个屋里拉,要给我盛饭吃。
贤慧善良的二婶给了我一个台阶,我正准备随二婶出门,不料二叔一耸身站起来,冲着二婶便骂开了:
“你不要给你那小老子吃!让那狗儿的好好饿着去。十五六的小子,没事不帮大人干家务,四处游逛?什么东西!”
我一下子恼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一把推开二婶冲上前去高声说道:
“我有事哩,卖饲养室的事我不同意!你们几个定不了!”
众人一听这话都停止了吃饭,尤其是贺会计,眼睛来来回回地在我脸上扫着。
二叔的手中的酒杯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好像要把那酒杯掼在桌子,但是他最终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朗声说道:“‘晃财主’刚才说的话也对,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意见的话,这事就算定了。来,咱们喝了这杯酒就立约吧!”
说完他又转过脖子朝二婶的吼叫,要她把笔墨和麻纸拿到饭桌上来。
二婶顺从了,她在送那些东西过去时,还偷偷地推了我一把,示意我马上离开。
我还能干什么呢?只好像一头中了箭的野兽一样转身奔出门外。
这时,大雨如注,远山和近山都一齐模糊了。我一边在大雨中狂奔,一边放声大哭,心里一个劲地想着:
一定要取而代之!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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