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第二十章
我病了,好长时间连炕也不能下,大白天在屋里呆着就能看见一些乌七八糟的人物在我面前狞笑。
我害怕一切黑暗的东西。每天晚上家里一吹灯我便六神无主,总觉得自己身旁围满了人,他们拼命地揪我的头发,扯我的被子,将一些嚼得稀烂的东西往我的嘴里填。
晚上的失眠引来了白天的混乱。我害怕阳光,因为它会投下阴影,而每一个阴影在我眼里都变成了狰狞的厉鬼。他们要么挥舞着刀枪,要么提拎着人头,哈哈大笑地朝我扑腾。我害怕响动,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唤起我深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如果有人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朝我咳嗽一声,我便嗷嗷大叫着抱头鼠窜。吃饭时谁把碗放得稍微重一点,我都会扔了饭碗挤在炕旯旮里瑟缩半天。
等我的病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农历的二月底三月初了,这时候家里正面临着更大的困难——饥饿。
家乡那几年有句谚语:“肥正月,瘦二月,饿断脖子的是三四月。”这是因为那几年家乡年年遭灾,年年没粮吃。正月里因为春节刚过,过年的茶饭还能勉强支撑。一到二月里就不行了,年茶饭早已吃完,旧粮食只剩下糠秕,山头上树没发芽,田野里一片焦黄,没粮吃的人们抓天,天高;抓地,地低,只好抓起打狗棍四处逃荒要饭。
自三年困难时期后,中央人民政府年年都给陕北老区调拨返销粮和救济款项,救济款项总是和返销粮对应着,就是说,你能评上多少返销粮,就会同时获是相应的救济款。这样一来,所谓的返销粮就变成救济粮了。
由于缺粮是普遍的现象,所以,救济粮几乎是人人有份,唯独我家没有,父亲的历史问题拖累了全家。农历的三月初,家里眼看着就断粮了,父亲和母亲作出了断然安排:母亲带着妹妹上外婆家蹭饭;父亲到毛乌素大沙漠的边缘寻找我那未来的岳父告借;我和弟弟则奉命固守,等待父亲归来。留给我们的仅仅是一升高粱面,一串南瓜丝和伍角伍分人民币!
那是一个黄风漫天的日子,一大早父亲走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抚摸了我和弟弟头发,然后转身去了。母亲临走前反复告诫我们:不要淘气,不要打架,将那一升高粱面,用那本《水浒传》上撕下来的书纸,一会儿包成十五包,一会又匀成二十包。一边匀,一边算计着父亲的归来的日子。最后,她手托着炕沿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我和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
弟弟一副吃惊的样子,他不知道面临着什么样的灾难,见母亲这种模样也就哭了起来,妹妹也受了弟弟的感染也哭了起来。
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哭,从母亲的怀里挣出来,独自个蹲在硷畔的石床上大声咳嗽着,示意母亲和妹妹马上离开。
母亲终于动身了,她领了妹妹飞快地奔下硷坡,她把步子迈得特别大,妹妹赶不上趟,几乎是被提着走的。
弟弟此时完全呆了,痴痴地望着母亲的背影,眼睛里显出绝望的神情。就在我准备领他回屋的时候,他突然哭喊着道:“妈妈,我不跟良儿,我也要和你一块去外婆家!”喊声刚落,便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了,骨碌碌地在坡上滚了起来。
母亲撇开妹妹朝弟弟奔了过来,她的两臂大张着,嘴里“呜呜哇哇”地说着什么,似乎要一下子冲到弟弟面前的把他搂在怀里永远再不放开。
她来迟了一步,就在她赶到离弟弟大约丈把远近的地方时,我已经抢先把弟弟按在地上了,用双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狠命地在地上墩,墩一下,问一声:“你再跑不跑了?”
弟弟开先还不回答,最后终于屈服了,眼泪汪汪地说:“不跑了,我再也不跑了。”
母亲面色铁青的,看了我好久,才转身离开。
随着母亲的远远地离去,弟弟再也不哭闹了,只是懒懒地伏在地上抽泣,我拖了弟弟回家去倒头便睡。
这一觉我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当我睡醒时,外边的黄风更大了,被风扬起来的沙石击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不见弟弟,冲出院子四处寻找,都没找见。最后发现他缩在灶门旁边睡着了,双手捏着一盒火柴,鼻涕和眼泪抹了一脸,活像个土人。我拼命地推醒他,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没料到他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良儿哥哥,我把水和面都找好了,等着你起来生火呢?”
我的心“格铮”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绷得太紧的东西突然断裂开来了。我看见锅台上放着一只有耳子的瓷罐,里边满满盛了一罐子清水,罐子旁边放着一包高粱面。
“这水是我从井子里提的,可清可甜了。这面是我挑出来最小的一包,妈妈说先吃小的再吃大的——”
我再也听不下去,随即一巴掌拍在锅台上喊:“吃,今天咱们放开肚皮吃!”
弟弟一听这话,两只大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彩来,在这种眼光的鼓励下,我昏头昏脑地端出那个盛高粱面纸包的小筐儿,一包接着一包地往锅里倒。
一包倒进去,水还是清的,两包倒进去水锅里泛起一抹红晕;三包,四包倒进去,弟弟高兴得拍手笑了;五包、六包倒进去以后,我疯了。这时候我早已忘记了母亲的嘱咐、家里的困境,心里只一个念头在放声嚎叫:倒进去,全倒进去!挣钱不算钱,先落个肚儿圆!
最后在一片热昏之中,我把所有的高粱面全倒在锅里不算,还把那串南瓜丝也煮了进去,熬了一大锅糊糊汤两人吃了个肚子溜圆,还剩了大半盆子。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