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章
老队长住进了县医院,据说伤得不轻,小腿把子都给弄断了。村里人都去看望他,但奇怪的是,人们回来后很少谈老队长的伤情,只是一个劲地说:“现在的医生可能呢,能把死的治成活的。”
还有人说他在医院里碰见过老师,说她在那里“打胎娃”呢。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一边说一边还用眼睛慌慌地看着周围,看着我。
没过几天老师便回学校了,又和我住在一起了。这使我觉得十分幸福,十分开心。我再也不愁晚上睡不着觉了,白天上课时再也不打瞌睡了。每天晚上,当老师刚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我便主动地跳进那个大木盆里,将身子软软地靠在盆沿上,让自己的小肚皮在水里头浮起来。我觉得这样舒服极了,
尤其是老师用她那绵软的双手搓弄着我的身子的时候,那舒服劲儿便“滋儿,滋儿”地往我骨头缝里钻,弄得我浑身直发痒痒。
有一次我竟然在大木盆里睡着了,老师推醒了我,对着我的耳朵慌慌地说:
“良儿,你看那是什么?”说着朝窗户扬了扬下巴儿。
这时我才发现,靠近门扇的一方窗纸被捅破了,一只脏兮兮的胳膊正从那里伸进来,手指疯疯地朝门闩上够。由于那窗格和门扇之间还有一段距离,那胳膊显得稍微短了一些,那手指在门闩旁弹跳着。
我正在纳闷,门“嘭”一声开了,老师把一个男人拖了进来,被拖进来的这个人竟然是“晃财主”!
“晃财主”完全没有了平常那种吊儿郎当的神气劲了,他倒勾着头,屁股尖轻轻地擦着身后的墙壁,双手捂着肚子,两只脚掌交替着搓着脚背上的垢甲。
老师定定地看着他,问道:
“半夜三更,抬我的门干啥呢?”
“不干啥,闲转哩。实在是闲转哩。”
“你们家常有人这么闲转吗?”
“嗯?没,没有。我们家穷得干■打得炕板石响,人家谁来呢?”
“没人来就该抬人家的门么?”
“看你说到那里去了,我本来不是来抬门的,只想看一看。谁晓得这驴日下的胳膊就自个儿伸进来了。”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哎,没理,没理,好我的老师呢,我是个糊脑熊。你千万别把我当个人,就把我当成个畜牲好了。畜牲也不是个好畜牲!”
“晃财主”说到这里,似乎激动起来了。他先是用那只瘦手使劲地拍着自己的胸膛,后来竟把手伸到头顶上去,下死力地在头上挠着。他的本意大概是想把头发理得顺溜一点,谁知这样一来,头发反而更乱了,乱得像一棵被大风刮起来的蓬草。
老师的嘴角向两边抽了抽,像要笑又没有笑,只是转过身去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木梳给地递了过去,道:
“拿梳子梳,比手挠强些。梳整齐了,好找个对象过日子。”
“晃财主”的脸一下惨白了,他一边用手挡着那木梳,一边朝后缩着,嘴里连连说道:
“不,不不。”
老师终于忍不住笑了,问:“不?不什么,不梳头还是不找对象?”
老师这一笑似乎使“晃财主”定下神了,他像挂在墙壁上一般,将肩膀高高地耸起来,腆着脸说:“梳头顶屁呢。梳了头人家也不喜欢我,人家还嫌我口臭呢?”
“谁?谁嫌你口臭呢?”老师问。
“晃财主”慌了,连忙说:“没有谁,打个比方都不懂,还当老师呢!”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老师一下子恼了,喝道:“你不说清楚,咱们找个地方说去,你不知道你自己干下什么事了么?”
“晃财主”一下蔫了。可怜巴巴地缩着身子张开嘴巴道:“好我的老师哩,这儿不能说么,人家不让我说么。”说完慌慌地扫了我一眼,一转身子出门去了。
“晃财主”走了以后,老师呆坐了好半天才关上了门。这天晚上,她问了我许多话。其中特别问到是“晃财主”和三婶的情况。我细细地,一字一句地给她讲述所知道的一切。她拥着被子,一条胳膊撑着枕头,手掌抵在下巴上静静地听着,最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尘世上最倒霉的就是女人。良儿,你长大了可别欺负女人呀!”
这时我看见她的眼睛湿润了,泪花在眼眶里格盈盈地转动着,转动着,似乎马上要溢出来了,但最终还是没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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