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也算自序

过了五十岁后，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情绪不好，我的记忆力差到可笑的程度。先是记不起自己的电话号码，后是四处寻找拿在手里的东西，最后竟然连熟人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有一天，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看着看着，眼睛突然自作主张地游走开来，注意力集中不到剧情中，反把挂在墙上的字画和电视机本身看进来。我能感觉到自己走了神，拼命地想控制住思绪、控制住视线，折腾了半天，视线最终没能集中在电视剧上，反而定在电视机上面的一个像框上了。

这是一个镶着黑边的相框，相片上有一个老汉，神情木讷，皱纹满面，胡子拉茬，头上戴着一顶印着汗渍白单帽。这老汉不是别人，是我去年春天刚刚去世的父亲。我看着他，他似乎也在看着我，四目相对，怪考验人的。我正想移开视线，突然发现一个重大问题：我竟然忘记父亲的名字。这令我大吃一惊，尽管知道是一个人在家，还是下意识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生怕身边还有别人。

是啊，数典忘祖就令人不齿，忘记了生身父亲的名字，还能了得？于是，我就拼命地想挽回危局，拼命地想父亲的名字，一边想一边在房子乱窜。从书房到客厅，又从客厅到卧室，转了几个来回，硬是没想出来。没办法了，就走出门去，想让新鲜空气吹散我的糊涂。结果更加糟糕，从小区转到市场，从市场转到街道，不但父亲的名字没想起来，连自己在想什么也忘了。恍惚间，竟想不起自己来自何方，身在何处，有何贵干。正站在那里发呆发愣，儿子赶来了，厉声问：“爸，你吃不吃饭了！”感谢儿子，他的一声断喝，不但让我想起了父亲的名字，同时也找到了想不起来父亲名字的原因：父亲的名字自己叫得少啊，如果像乡下恶儿媳一样，整天叫着公婆的名字骂，肯定忘不了。于是，我释然，轻松，又回复到往常那种漫不经心的状态之中。

刚“漫不经心”了一小会，突然觉得还是不对，想：如果人人都像我这样，儿子忘记了父亲，子孙忘记了祖先，这成什么世界了。那时，不但家史没有了，国史没有了，人类的历史也没有了，那不真成了数典忘祖了吗？更重要的是，我来这世界一遭，天天奔忙，时时发愁，自以为做了许多值得流传后世的事，如果人一死，事就完，我这不是白活了吗？于是便产生写这本书的念头。未曾动笔就先定下了书名：《八千里路云和月》，我觉得自己的一生还算浩荡。

写书自然要有题纲，自传的题纲更需详细。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理出了头绪，寻找到了脉络。谁知问题又来了，看着这题纲，觉得怎么也不像是自己做下的事，原来以为浩荡的，现在看起来有点猥琐；原来以为一本正经的，现在看起来有点獐头鼠脑。总之一句话，觉得自己这前半生过得有点可怜、可笑或者说可气，完全不像“八千里路云和月”，倒像“一只昏鸦迷枯树”或者干脆说是“磨道里的毛驴转圈子”。于是，就将书名改为现在这样子，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增加点勇气：与其让别人看了笑，不如自己先笑在前边，蒙个“洒乐天然”。

对于书本身，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只老老实实向读者交代两点：一、这是一笔流水账。以时间顺序写，从小写到大，从大写到老；先发生的前边写，后发生的后边写，忘记了的懒得去想，不写了。二、这是一笔糊涂账。完全是我的“一家之言”，就像一个人打官司一样，总是有利的说足，没利的隐去；体面的多说，失范的少说；不能说的，“打死也不说”。至于说长说短，说瞎说好，说多说少，没有一定之规，全凭着兴趣指使。这就是我的所谓自序，大家就将就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