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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评文论 |
刊于《光明日报》2020年10月7日
《火凤凰新批评文丛》出到第四辑,终于有小平的一本书。我特别为他高兴,也为这个文丛能源源不断获得新鲜血液而倍感欣慰。
我说“终于”,是因为小平加盟“火凤凰”,有点姗姗来迟。他在上海批评界动笔很早,也较早形成了特色,获得了读者群。这么晚才结集出书,固然因为低调,但也与其工作岗位和文章特色有关。
小平长期供职于上海(晚近也是全国)独有的一份文学专业报纸《文学报》,绝大多数文章都和职责有关,如访谈作家,报道文学会议和文学出版(包括期刊发表)信息,再有就是在这基础上延伸开去,就作家、批评家、出版人及广大读者关心的中外文学热点进行深度追踪,总之不出新闻报道范围。
这样的文字,正如小平本人所说,很很有点像福楼拜的小说,作者有意隐身到作品世界背后,尽管最终效果是处处有“我”,但毕竟隐身了,一般读者轻易看不出他的存在,以为只是职业的文学报道而已。小平迟迟不肯出书,大概就是基于这个考虑吧。
但他终于还是将自己多年来有关中国文学的文章结集出版,并非因为后来改换门庭,有意靠向专门的“文学批评”,而是在多媒体乃至“融媒体”时代,一如既往写着新闻报道式的文字,渐渐对“何为文学批评”,“何为职业批评”,“何为大师批评”,“何为媒介批评”,都有了一份独特的觉悟。这份觉悟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定位,也因此有了一份应有的自信。
中国目前主要由高校培养的多少有些“同质化”的“批评家”真如过江之鲫,但像小平这样长期供职于专业文学媒体、在媒体的沉浮中终于站稳脚跟脱颖而出的有个性的批评家屈指可数。
我看小平现在也真是进入收获期了,已出版和在编的著作不下五种。比如,《四分之三的沉默》,是他对21位海内外华语作家的访谈。这本书里每一个话题都凝聚着小平的心血,赢得了作家们普遍的赞誉,也足可以给专业的文学研究者做必要的参考。《普鲁斯特的凝视》,谈他对二十世纪100位外国作家的阅读体会,充分显示了他的文学趣味和几乎无书不窥的宏大气魄。想想看,二十世纪100位外国作家!还有一本跟我有点关系,就是他与海内外批评家和学者们的对谈。他在这里换了一种话语,跟另一批比较难弄的家伙们打交道。但至少就我的经验来说,跟他对谈(主要是回答他设计的问题),是我的荣幸,——我可以趁机稍稍提高一下自己可怜的情商与智商。
再就是摆在读者面前的这本《角度与风景——对当代文学的另一种观察》。
我们可以借用法国学者蒂博代的术语,称小平的这些文章为:“媒体批评”。这很省事,也确实大致不差。但“媒体批评”的一般特点,小平都有,无需多说。在职业批评(具体到中国主要是“作协批评”、“学院批评”)、大师批评之侧需要不一样的“媒体批评”作为补充和调剂,这个道理也无需多说。我觉得可以稍微讲一讲的是,小平实践的虽属“媒体批评”,但他委实花了一番功夫,给这种大家习焉不察的批评类型打上了自己的烙印。
首先,尽管不少文章因职责所在,奉命执笔,但他还是尽可能在规定动作中加入不少私货。你看他的报道和评述,全都删繁就简,奔着问题而去,看起来是在转述别人(作家、批评家、学者、出版人)的说法,但如何转述,转述什么,都煞费苦心,绝不止于传达和复制表面的喧哗,总能让读者听到隐身背后的报道者、评述者一些微弱而顽强的声音。虚应故事、照章办事、就事论事的那种平面报道在这本书里几乎一篇也找不到,所以尽管他当初触及的那些文坛热点很多早就冷却,而留给我们的思考仍在继续。我在小平的文字中听到的不止是文坛往日的那些热闹,更有来自“现场”的热烈而真实的内心波动。
其次,小平的文学报道和评述绝不囿于“当代文学”、“当下文学”。他四面出击,上下求索,话题所及,琳琅满目。比如有史学界的考古发现与关于“何谓中国”的重新阐释,有国际文化和文学交往,有思想文化界最新话题与意见冲撞(尤其是围绕“五四”和“启蒙”的论争),有出版界的困顿与突围,有教育界的忧患与探寻,有国内批评家的学说,有海外汉学家的意见,有不同代际作家的特色与问题,有文学共同体未必熟悉的来自翻译界的声音。如此广泛的关切,最大好处就是给文学阅读、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展开了一个宽阔的文化空间,让文学界人士能探出头来,吸取更多营养,倾听更多声音,避免局处一隅,成为井底之蛙。
第三就是小平的文字,始终那么亲切,畅达,易懂,透明,而又不时发散,四处留白,布置着极大、极多的“张力场”。如上所述,小平是一个隐藏在作品背后的作者,不想以过于主观、晦涩和自以为是的文字横亘在文学现象与读者之间,所以对读者来说很富于“代入感”。你可以随着他的指引,很容易就走进了众声喧哗的文学现场。但你自以为扑向他所指引的对象,可以到岸舍舟了,他作为指引者的声音又会透过现场的喧嚣回荡在你耳边。这就是我读小平之书时最奇妙的一种类似欣赏交响乐的感觉。
小平在报社工作,长年累月忙碌于大国文学生产的现场,几乎每天都要完成日程表上满满的任务,很难有自己的闲暇。但就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他还是能够因势利导,就地取材,把约稿、组稿、编稿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逢到约稿作者交不出货,他甚至干脆自己化名写稿,填补空位,成为隐姓埋名的“本报内部”的“专栏作者”。
这本从一百多万字压缩成五十万字最后再压缩成二十余万字的文集,就诞生于如此忙碌的流水线作业。他的勤奋、敏锐和灵气,不能不令人钦佩。
作为“火凤凰新批评文丛”第一辑作者,我却不过小平的盛意,勉力说了如上的几句话作为读后感,堪堪交卷,其实颇不合适。
批评是一件累人的活,又是一桩娇气的事,要在知识储备、心境、身体精力状态、时代环境诸要素恰好凑合的情况下才可能有较理想的成绩。我长期身在大学,除了完成本职的教书工作,精力兴趣都衰减得厉害,很难再有当初那种吞噬性阅读和几乎条件反射的评说冲动,只能收缩阵线,抱残守缺,偶尔冒泡罢了。但中国当代文学在“新时期”之后,又走过90年代、“新世纪”最初将近二十年。三十年弹指一挥,却积累了太多作家、作品、文学事件和学术话题,不管质量如何,成色怎样,好歹庄稼在田地里熟了一季又一季,需要更多腿脚更健心思更灵的年轻人来收获。小平这一代驰骋文坛,正其时也。
是为序,亦所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