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抒写秘密与回忆
作者:傅小平
“好小说要有立场和心灵,要让立场消失在叙述中,让心灵从字里行间溢出来。还要有感官,这就是‘身体’。身体使小说饱满和丰盈。”
采访何大草时,作为大学写作课老师的他,上完课回来不久,话题也随之从他讲课的内容引发开去。他谈到对小说艺术的理解,谈到他生活和工作的成都……谈得更多的却是记忆。
小说在决定性的情节上可以“不说”
傅小平:你的近作《我的左脸》,单从书名上看就给人一种独特的感觉。小说语言优美、结构独特、塑造的人物形象让人过目难忘。但这些还不足以概括我的阅读感受。我想,不少作家在作品中刻意为之的“气息”、“氛围”这样一些独特的小说元素在你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
何大草:这可能和我对小说的理解有关。有一次,我和麦家谈到通俗小说和纯文学的区别,得出的结论是,前者需要“说”,即把所有的线索、情节、因果都倾尽一空地说出来,唯恐读者不明白。而后者是“不说”,在决定性的情节上对读者三缄其口,制造含混和暧昧。我想作品的“气息”、“氛围”,就是在这样一种叙述的空白中体现出来的。我的经历对我也有影响,我对绘画比较敏感,喜欢阅读有强烈画面感的小说,也喜欢在小说中渲染氛围、涂抹色彩,把故事放置在声色俱全的场景中发展。另外对小说不确定性叙事的追求也会造成这种暧昧模糊、恍惚迷离的阅读效果。
傅小平:不少读者是通过阅读被冠以“青春期成长小说”的作品《我的左脸》、《刀子和刀子》等作品熟悉你的,其实你走上文坛之初写的多为历史小说,比如写荆轲刺秦的《衣冠似雪》、李清照南渡的《如梦令》,在这两种不同题材的作品中有一个很大的跨度,这之间是否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何大草:这种过渡在我看来比较自然,我想这两种题材看起来毫不相关,但一定有内在的联系。美国作家尤多拉·韦尔蒂曾说过这样的话,“回忆在血液中形成,它是一种遗产,包容了一个人出生前所发生的事情,就如同他自己曾身历其境一样。”我想,一个民族的历史有时可以浓缩为一个人的记忆,两者之间就其内在品质而言是相通的。
书写心灵深处的记忆
傅小平:你在“重读大师”系列随笔文章中再三谈到“记忆”,前段时间你在成都图书馆的演讲也以“小说与记忆”为题,可否进一步谈谈你对“记忆”的理解。
何大草:我想,这可以从三个层面去理解。首先,对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来说,他所拥有的最重要的一笔财富,也许就是记忆。然后,在我看来,真正的生活就在小说家的记忆中,它是作者本身血脉里流动的东西。另外,我觉得小说本身需要记忆,那种受到伤害的记忆。是孤独的记忆,需要倾诉的欲望造就了小说家,造就了伟大的作品。只有小说家自己的生活,小说家的记忆,才是真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写作对我而言就是在书写心灵深处的记忆。
傅小平:是不是执着于对记忆的书写,让你倾心于塑造一个个与现实构成强烈错位感的边缘人物:比如《午门的暧昧》中在大火中双目失明仅用感官感知历史的丑陋女人,《刀子和刀子》里那个把刀子作为吉祥物的“坏学生”,而且你总是把他们推到极限境遇中,接受灵魂的拷问。
何大草:可以这么说,我觉得记忆跟我们眼见的现实往往背道而驰,目力所及的多是错觉,感觉触摸到的却常是真实。正像盲人通常会有特别敏锐的听觉,处于异常状态中的人自然感觉格外敏锐……那些另类的边缘人物会有更真实的生命体验。极限境遇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真性情,生活中如此,小说中亦然。只有在逼近的拷问中,小说人物的灵魂才能脱离假面,呈现出连自己都可能意想不到的真实。在我看来,写作的目的就在于创造、再现这样一个真实的时刻,这个如烟花般绚烂却转瞬即逝的时刻。
傅小平:你常年生活、工作在成都,你小说中的故事也大多发生在成都,但你笔下的成都似乎没有沾染多少现代都市的气息,仿佛只是你记忆中的成都,你心仪的旧小说中的成都。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何大草: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在我笔下出现的成都景象尽管无一处不弥漫着成都的气息,跟我现在生活的这个成都却少有关联,我感到自己更像是生活在记忆中的成都。小时候住的大院对面那个人去楼空、荒草丛生的公馆,上学路上总是经过的那些青砖、灰瓦、高墙的古老院落……这些景象常不经意地在我脑海中浮现,而作为一个现代化都市的成都对我来说,却显得颇为陌生。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成都的异乡客,每念至此,不免感到一点悲情。但我喜欢这座城市,生活在成都也就意味着拥有了这座美丽古都对文学的最大馈赠:秘密和回忆。
残酷而又是温暖着
傅小平:你的多数作品都写到了残酷的生命体验,即便是关注青春期成长的小说《刀子和刀子》等也少见温情脉脉的描写。但你的作品从不渲染残酷,反而能让人从这种灰暗的底色中看到一种悲天悯人的东西,残酷而又温暖着。这是否跟你的宗教情感有一定的关系?
何大草:在中国这样一个历来缺少宗教感的国度,说自己信仰宗教,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但我相信宗教情感在很多人身上是存在的,只不过很多时候它是被压抑着的,我通过自己的作品把这种情感释放了出来。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个人的气质,当然跟我从小生活在成都也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一个适合内省和缅想的城市。在成都,阳光很少照耀,每每见到阳光,感受到它的温暖,我不禁对生活充满一种感激。另外时间也在慢慢地改变着自己,岁月流逝,慢慢领会到人的短暂、人的脆弱、人的局限后,我们会慢慢离上帝近些,更近些。
傅小平:以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我觉得你是一个对小说艺术有独特理解和追求的作家,在你看来,好小说有什么标准?
何大草:我想,每个有责任感的作家对小说艺术都会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与追求。在我看来,好的小说不仅要有精彩的故事、精致的语言和精妙的结构,还要有立场,立场就是价值观、生死观,这是小说的出发点。更要有心灵,心灵就是同情、悲悯。要让立场消失在叙述中,让心灵从字里行间溢出来。还要有感官,这就是“身体”。身体使小说饱满和丰盈。如果结构是脊梁,语言是质地,身体就是血与肉,血肉之躯才会让故事具有暧昧和神秘。另外,好小说通常有自己独创的文体,这种独特的文体通常不是“作”出来的,而是被逼出来的。
何大草:原名何平,四川成都人,现供职于四川师范大学。著有长篇小说《午门的暧昧》、《刀子和刀子》、《我的左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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