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雨伞给这天用》等小说中文版相继推出
萧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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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只不过是个长长的雨天,而身体是一把给这天用的雨伞。”即使没有通读小说《一把雨伞给这天用》(2001),印在扉页上的这段文字,也足以引起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作为2004年度毕希纳奖得主,一位具有“仁慈灵魂、不屈不挠,注意观察和倾听这个时代”的幽默作家,自该小说受到德国电视节目《文学四重奏》大力推介并由此热销后,威廉·格纳齐诺一跃成为一名不折不扣的文学明星。他的声誉也随之传到了中国,随着该书和《爱的怯懦》、《女人、房间、一部小说》等作品中文版的相继推出,国内读者开始争相阅读格纳齐诺,有关“雨伞”的各种譬喻,更是遍布网络世界。
小说讲述的故事非常简单,简单到可以用“琐碎”、“无聊”、“沉闷”这样的字眼一言以蔽之。故事的主角是一位鞋子测试员,整天穿着高级半成品鞋在街头晃悠,为厂商撰写试穿心得。女友最终因为受不了他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刚刚离开他。而他虽然受过高等教育,拥有别人看重的才华,却因为找不到对生命的认同,始终觉得自己像个高级半成品鞋。
尽管作为一名小职员,他的工作重点理所当然应该就在“行走”这件事上。但细心的读者不难从他的表现中看到:他并没有将全副心思放在对鞋子的感受上,而是放任思考依着城市带给他的画面无目的地闲逛。
由此,依循着他的“观察”,我们看到了老在想法子维持门面的旧朋友,怀抱梦想但屈从现实的旧情人,在故事里从未真正现身却占据着回忆的前女友;相伴而来的还有天启似脱口而出的人生哲理、狂想剧般的生死画面、时而自负时而自怜的反复心态等复杂的人生况味。格纳齐诺恁是用这种卑微但自我中心、嘲讽却不失怜悯的叙事语气,东一角西一块地为我们拼凑出一幅穷极无聊却极富诗意的生存景象:沉重但一转头就变得轻盈,实际却无处不透露着荒谬。
事实上,对小人物生存感受细致入微的体察和关注,几乎贯穿了格纳齐诺整个小说创作的过程。在写于1977至1979年间的三部曲《阿布沙菲尔》、《摧毁忧虑》、《错误的年代》中,格纳齐诺着力刻画的主人公阿布沙菲尔,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办公室小职员。他不满一潭死水的乏味生活,又拒绝接受“文化工业”提供的消费品,决心尝试一些“越轨”行为,例如充当“皮条客”,然而生性极度敏感的他,又为此担惊受怕,于是历次滑稽可笑的“冒险”都只是虎头蛇尾,最终患上了精神病,不得不住院治疗,在这里,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此后,格纳齐诺创作的《痕迹、夹克、房间、疼痛》(1989)、《女出纳们》(1998)等小说,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陷入自我认同危机的小人物。
这一特点在他随后发表的《爱的怯懦》(2005)中达到了另一种极致。故事中的“我”——一个中年老男人靠在大学里讲课谋取营生,其课堂内容围绕即将到来且无可避免的世界末日展开。但是,这在日渐垂老的他看来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他一连数载自顾自地跟尤迪和萨德拉保持着暧昧不清的关系,而且这两个女人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他终究要努力使自己的生活步入正轨,这就意味着必须在她们之间做出选择。但是,他越是期待尽快做出决定,情况就越是棘手。格纳齐诺就这样轻松地跳出了那些人们臆想中的世界末日这一重大问题,将生活置于作品中心,不动声色地将日常生活中的混乱阐释为合情合理的事情,即使被披上“神圣”面纱的爱情也未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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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22岁时,格纳齐诺就发表了一部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处女长篇《拉斯林大街》,故事描写一个中学生渴望摆脱种种束缚、获得自由的梦想。这部小说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响。然而,时隔多年,他另外一部堪称自传的小说《女人、房间、一部小说》(2003),却为他获得了极高的声誉。
小说描写一个年轻人如何通过观察周遭的世界,而逐渐进入文学的殿堂。十七岁的魏甘德在离中学毕业还有三个月时,被学校开除。忧心忡忡的妈妈带着他四处求职,一次次失败后他成为物流公司的学徒。偶然的机会,他又被当地报纸聘作临时记者,这样他开始在双重生活中穿梭:白天,他搬运发货。夜晚,他采写新闻。这个一无所有的梦想家,原本只盼望人生能拥有三样东西:女人,房子和一部自己写的小说。但随着好朋友的自杀,他又坠入生活的迷雾……
和小说中的魏甘德一样,生于1943年的格纳齐诺也是以记者身份开始作家生涯的。他曾供职于讽刺文学刊物《赦免》,最初即作为讽刺编年史作者及日常生活的精确观察者为人们所熟知。也正是曾经身为一名记者的职业敏感,让数年后成为职业作家的格纳齐诺仍然保持“观察”的习惯,并在自己的业余生活中一以贯之。与其作品中的人物相似,格纳齐诺本人深居简出,显得落落寡合。他平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阅读和散步,而这两个爱好恰是他实现“观察”的最好方式。
在格纳齐诺看来,只有“观察”才是文学创作的出发点,通过冷静和细致的观察,作家才能揭示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忽视的东西,由是,在他的小说中,那些敏感神经质的主人公也都是些出色的观察者,对人,对人所置身其中的物无不投上一道“旁观者”的灰色目光。尽管在一些普通读者看来,这些小人物的“观察”只给格纳齐诺落下了“沉闷”、“无聊”的名声,且让他在相当长时间里,文学声名只限于小众的文学圈子。不过,很多评论家却说:格纳齐诺正是凭借这些以小人物为主角的小说,完成了一部“当代德国的心理历史”,从而出色地描绘出了“日常生活中可笑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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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直关注德语小说的读者而言,格纳齐诺的出现或许还有另一层“深义”:他在某种意义上以一人之力改变了德语文学的“版图”。在我们的印象中,德语文学总是摆脱不掉一种与历史事件相互牵扯、影射的沉重,即使它们深刻到极致,也难免招致晦涩难懂的异议。但格纳齐诺却以看似轻松、随和的笔调,描画出了一个糅合光明与阴暗的灰色世界,讽刺但忧郁、轻浅但深情,在随兴的行走步伐之间,引领读者仔细地品尝生命的每个细节。
反观当下很多中国作家的创作,有批评家指出:中国的小说写得都太大了,野心勃勃,思想境界太过于叱咤风云、风尘仆仆,缺乏人生中那些轻微叹息着的形而上部分。然而,格纳齐诺的小说,写的尽管只是一些生活的细节、琐事,却从生活的内部给我们呈现出了一个总是给各种意义遮蔽的“生活世界”,更伴随着来自于人生和日子深处的古老的怀疑、无聊、孤独感、轻佻、忧郁。又有谁能怀疑这样的作品不够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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