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

一
去家门前的公园随便走走，转转。一出门，就和春风撞个满怀。

春风浩荡，春风浩荡呀。没有了凌厉料峭之势的春风，温柔地拂过我的面颊，吹过我的发梢。我伸出手，想抓一缕春风，风却调皮地跑了，轻盈地飞上树梢。

我抬头追寻春风，发现光秃秃的枝头，仿佛一瞬间被春风点亮。杏花白了，桃花红了，柳树披上了嫩绿的新装。冰消雪融的水面映着婆娑的树影，跃出水面的鱼儿溅起层层涟漪，惊碎了一池倒影。调皮的鸟儿站在嫩嫩的树梢，迎着春风，快乐地啾啾。啾啾。

美丽的花儿睁开惺忪的眼睛，茫然地东张西望。谁换了旧颜，谁添了新装？好奇的双眼，瞅瞅。瞅瞅。

一只顽皮的风筝忽然挣脱长长的丝线，去追赶一朵跑远的白云。那划破长空的声音，嗖嗖。嗖嗖。

小草悄悄探出头，长长地伸一个懒腰，怯怯地看着行人脚步匆匆。那娇憨，慵懒的神态，悠悠。悠悠。

天气越来越暖，公园里的闲人越来越多。远处随风飘来的歌声，清脆悦耳，充满动感。一会儿飘上树梢，一会儿落在湖面，荡起层层涟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沉醉在春天。

步道上，有人在晨跑，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一呼一吸，有野花的芬芳，有绿草的清香，是春天的味道。林子里，一个小姑娘把秋千搭在两棵粗大的树杆上，悠哉悠哉地，在这天然氧吧，听鸟鸣，嗅花香，看云卷云舒。一阵风过，花瓣簌簌飘落。一片片沾在她的发梢、裙角。秋千起起落落，宛如天女散花。

前面小广场上，鼓点铿锵有力，舞步轻快飞扬。远远地，一队幼儿园的小朋友在老师的带领下，整整齐齐地走过来。他们身上鲜艳的红马甲，映亮了青青小草。

孩子们坐在草坪上，仰起脸蛋，看爷爷奶奶跳舞，小小的身子随着舞曲的节奏扭来扭去。一曲终了，孩子们一起站起来，用力鼓掌。掌声追着春风，越飞越远，越飞越高。老师把手机对准一张张天真的笑脸，留下童年，留下纯真，在春天。

我沿着步道转了两圈，在一棵低矮的桃树下停下来。也许因为在阴面，桃树还没有开花，一个个花骨朵紧紧包裹着。那一点点胭脂红，娇俏明媚。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其实，折花要在未开时，才更有趣，更有味。我轻轻折下一枝，悄悄藏在袖里，带着满袖花香回家。找一个精致的玻璃瓶，装满清水，把花枝养在瓶里。

瓶子里，清水里，就鼓荡着春风，荡漾着春天了。

二

公园里有书院。

退休后，我一直在找这么一个地方。闲暇时，可以练腿脚，嗅花香，唱新词。听山泉流过脚边叮咚叮咚响，看呢喃的紫燕，陶醉在春天，啄破春泥。累了，还可以捧一本自己喜欢的书，静静地，读到物我两忘。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当我迟迟疑疑地推开书院那扇厚重的木门时，好像念动了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咒语。出现在眼前的，是比金银珠宝更宝贵更珍贵的宝藏——一排排一列列一架架的书。

我轻轻走进来，那种安宁静谧的氛围，让一颗浮躁的心立即沉静下来。我双手抚过的一桌、一椅，仿佛充盈着时光的故事，遗留着岁月的温度，那样的温暖而熟悉。

我默默走，慢慢看，目光缓缓地，贪婪地越过一排排整齐的书脊。那一个个跨越时空永不消弭的名字，不仅仅是简单的符号。那一段段或明亮或隐晦或轻盈或沉重的过往，连接着现在延续着未来。历史的风云变幻，岁月的沧海桑田，在这里，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对我的贸然造访，它们以穿越时空的淡然目光，与我默然相对。光线斜斜地照进来，暗影与尘影交织中，我迎面看见小二黑和小芹在自由恋爱，准备结婚。转身又见汪曾祺清闲自在地慢煮生活。我走过《平凡的世界》，和《哈姆雷特》对话。我怜玉环魂断马嵬，叹媚娘君临天下。从夏商周叮咚敲响的韶乐到大清帝国湮灭的背影。远远地，听见张爱玲在深深感慨，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而被爱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久久地，久久地，在黄浦江上飘荡。

我选了一本书，指尖在扉页细细划过。温暖的灯光包裹着我，我一头跌进书里，和书里的人物，隔着时光，隔着风雨不期而遇。那些惊心动魄的传奇，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经过岁月的洗涤，经过时间的沉淀，水一样，于无声处，汩汩流淌，默默演绎。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书香。没有窃窃私语声，没有手机铃声，只有翻书声，沙沙，沙沙。像蚕食桑叶，像春雨润物。这里是知识的海洋，是读书人的精神餐厅。就连那一盆盆郁郁葱葱的绿植，也因有了书香的浸润，活泼泼地呈现一派生机。
 
我不经意地回头，看见一张书桌前，坐着一个老人，年纪约80岁左右。他戴着眼镜，正一笔一划在笔记本上抄写。那一丝不苟的神情，不禁让我肃然动容。他坐在那里，每一条皱纹，都是曾经。每一根白发，都是过去。他本身就是一本书，一本写满悲欢离合浸润俗世烟火的人生宝典。
 
这时，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走进书院。她们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席地而坐。两个孩子一人选了一本书，年轻的母亲轻轻地，轻轻地给孩子讲书里的故事。
 
于是，书院的每一个角落，就悄悄地流淌着书里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成了故事的主角。在故事里留下了足迹，留下了回忆。

从书院出来，那悠悠长长的余韵，收藏在了春意盎然的袖口。忽明忽暗的夕阳，如一只高高掠过长空的纸鸢，把沉淀了一个白昼的疼痛和悲喜，挂在新绿的树梢。

三

 
 夏日的公园，有花团锦簇的热闹，有知了声声的聒噪，有游人渐少的寂寥。

我喜欢这份热闹中的寂寥，喜欢这份聒噪中的安静。
 

沿着步道，我缓缓前行，不疾不徐，走走停停。步道斜斜的岔路口，一个年轻的女子从路口出来，远远地向我走过来。女子身穿鲜红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凉鞋，怀里抱着一只小狗。

小狗一双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像是镶了两颗亮晶晶的黑宝石。发着亮，闪着光。嘴巴小小的，鼻子翘翘的。一身雪白的毛，长长的，绒绒的，像一片云飘落她的怀里。

我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在一张木椅上静静坐下，开始晒背。阳光穿过远山近树，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中医说，夏季养生，重在养阳。晒背，可以补阳气，祛阴寒，谓之“天灸”。眼前，绿树成荫。背后，小径蜿蜒。阳光热辣辣地洒在背上，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力量在蓬蓬勃勃地燃烧。从树林深处飞出来的歌声，沐浴着阳光，洋溢火一样的激情。藏在树梢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不知疲倦地伴奏。挂满枝头的青杏，调皮地在绿叶下探头探脑。

太阳渐渐升高，我站起身来，披一身阳光，走在回家的路上。公园门口，陆陆续续有菜农出来摆摊卖菜。

有的推一辆小车，有的挑一副担子，有的摆两个泡沫箱。还有的在地上铺一块塑料布，直接把菜放上去。分门别类，井然有序。鲜红的番茄，一个个又大又圆。翠绿的黄瓜，一根根顶花带刺。沾着露水的青菜，迎着阳光绽开笑脸的生菜。还有红红绿绿的，小拇指粗细的辣椒，明亮鲜艳，生动活泼。
 
挑一颗迷你牛奶西瓜，顺便买几棵菜，回家准备午饭。蔬菜从摊头到厨房的距离，只有几百米。
 
先把西瓜洗干净，用刀尖在瓜中间拉一个圈，咔嚓一声，一分两半。又脆又沙的瓜瓤，用勺子挖着吃。挖干净瓜瓤后，瓜皮多像一个碗呀。于是，我用这个碗蒸一碗米饭。翠绿的外壳，雪白的大米，鲜红的内囊。饭蒸好后，一掀盖，米饭的清香和西瓜的清甜在空气中轻轻散开，缓缓弥漫。吃一口，丝丝缕缕的美味缠绵在一起。每一口都甜在舌尖，爽到心底。像春天的阳光，像夏日的凉风，像心灵深处悠远甜蜜的回忆。
 
摘菜，洗菜的时候，两眼忙着挑挑拣拣，双手忙着洗洗涮涮。只有耳朵闲着。那好，打开名著拾遗，听一段故事，听一篇美文吧。
 
于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从他灯火通明的豪华别墅，移步到我狭小简陋的厨房，对着那些湿漉漉的，鲜净净的青菜，述说他对分别多年的初恋黛茜的痴情和爱恋。那一棵棵普普通通的青菜，因为爱的滋润和浸染，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切下来的萝卜头，剩下的芹菜根，顺手放进闲置的玻璃瓶里，加清水。在厨房狭窄的窗台上，看着它们一天天长新芽，抽新枝。 

总有一天，会开出花来，在平淡日子里，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