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

张智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上班的路上，他能看到肖静。

上班途中临时有事，他不得不绕道雅宝路。一路拥堵不堪，他的奥迪只能窝屈地跟在28路公交车后面，亦步亦趋。

到十字路口时，绿灯开始不停地闪烁，公交车一加油门蹿了过去。张智赶不及，只好懊恼无比地停下。就在这时候，前面的28路车到站停靠，后门打开，他突然看见，肖静走了下来。

是的。是肖静。隔着20年的岁月，隔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张智一眼认出了她。

一瞬间，那些沉默的往事，踉踉跄跄地，跌跌撞撞地，蜂拥而至。

高中的时候，肖静是他们班的公主。她家境优越，容貌娟秀，穿着时髦。同学们还洋洋得意地穿着扫大街的喇叭裤的时候，肖静已经穿上了紧绷绷的牛仔裤。

那时候，晚自习教室经常停电，张智准备了一盏煤油灯。不知道从哪天起，他的课桌里，每天多了两支光滑洁白的蜡烛。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支蜡烛，激动的目光左右扫视一圈，忐忑地点亮。

张智心里清楚，送他蜡烛的，是肖静。
每天晚上的两支蜡烛，映红了张智的脸庞，照亮了少年懵懂的心，点燃了他们蓬勃的爱情。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他们除了青春一无所有，却有拒世俗于千里之外的勇气和胆略。爱情在他们身上如夏花般绚烂多彩，他们以为也会如秋叶般静美安宁。
但，不是。

高中毕业后，张智以优异的成绩毫无悬念地考入省城一所大学。而肖静，拿到高中毕业证就上了班。高考，她是不屑于参加的。大学毕业后还不是为了参加工作？而她现在就有工作。

等张智九月开学报到的时候，肖静已经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肖静每月把工资平均分成四份，交家里一份，自己用一份，给张智寄两份。她对张智说，你不要去勤工俭学，不要浪费时间去挣钱。你的时间，就是钱。

大学4年，张智很少回来。他一封封热情的信和肖静一张张深情的汇款单，连接着他们的爱情。

这4年里，多少变化，多少挣扎，多少不舍，云一般，风一般地，悄悄在遥远的省城发生过，在张智身上发生过。而肖静，一无所知。

大学毕业后，张智如愿以偿地，留在了省城，留在了大学女同学父亲的公司。两年后，他和女同学结婚。

这些沉寂的往事，随着肖静的出现，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而他，不敢回头。

 张智从一个高中同学那里，要了肖静的电话。犹豫再三，他决定联系肖静。

一个晚上，张智拨通肖静的电话后，迟迟疑疑地问，你好，是肖静吗？

 肖静的心像是被蛰了一下，隔着20年的光阴，她仍然敏锐地听出来，是张智。

她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又缓缓睁开，说，我是肖静。请问，你是？

我是张智。

哦。大才子。好久不见。肖静的声音，微波不兴。

听说现在你也在省城，一起吃个饭，好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时间。
 再没有时间，总是要吃饭吧。难道，你还在恨我？张智用上了激将法。

恨你？哈哈。都多大的人了，还矫情。说吧，去哪？肖静痛快地说。

 
最近雅宝路刚刚开了一家烤鸭店，挺正宗。明天晚上，怎么样？

张智那天看见肖静在雅宝路公交站牌下车，想着她要么在那上班，要么住在附近，顺口定了那里的烤鸭店。

 

好。肖静一口答应。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中间一张长条桌子上，放着两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杯子里，分别燃着两截短短的蜡烛。微弱的烛光，跳荡不定。

 这些年，你还好吗？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俩人相视一笑，互相打量一眼，隔着20年的时间，彼此熟悉而陌生。脸上，身上，都有了岁月的痕迹。

这时候，菜陆陆续续上来了。他们那些共同的回忆，好像被氤氲的热气打湿了，沉重得，提不起筷子。

3年前，我离婚了。张智看着肖静的眼睛，突然说。

肖静的目光在空气里颤了颤。

张智当年的决绝和无情，让她猝不及防地，滚入了艰难的人生。

那时，知道张智结婚后，像当初义无反顾地爱上贫穷困顿的张智一样，肖静不顾一切地嫁给了劣迹斑斑的程，只因为程当时在省城工作。结婚后，她辞职，跟着老公来了省城。

那时候，年轻气盛的肖静一心只想着报复张智。她想让张智看看，没有上大学，她照样可以来省城。

 可是，这么多年，她虽然和自己一心想报复的张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但对他的生活，对他身上发生的故事，一无所知。她发出去的那些复仇的利箭，根根反弹回来，射在自己身上。

 

她来了省城后，一直没有合适的工作，生活用度全靠程，程因此肆无忌惮地接二连三出轨。她放不下自己的骄傲和虚荣，只能忍气吞声。

生活，让她百折不挠，又让她千疮百孔。

年轻时候又脆又硬的爱情，怎么能预见走到现在的残缺狰狞。

肖静若无其事地捏起一张薄薄的面皮，夹起一筷子鸭肉，轻轻蘸蘸面酱，双手优雅地卷起，包好，递给张智。

肖静又给自己卷一个，一滴橙红色的面酱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用舌头轻轻一舔，像个孩子。

张智突然感觉他干涸已久的爱情回来了，像雨打在龟裂的土地上，有点疼。

他抓住肖静一只手，说，肖静，人生还长，后面的路，我们一起。

 肖静挣脱，说，从明天开始，我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为什么？张智惊愕地问。

从见到肖静那天起，他就笃定，肖静一定会接住他隔了20年重新向她伸过去的橄榄枝。他可以在青葱懵懂的青年和意气风发的中年，拥有她不变的爱情。他完全可以在她心里，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我有老公。肖静淡淡地说。

可是，你老公出轨。张智脱口而出。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肖静扫他一眼，镇静自若，倔强地不向他展示生活的缺口。

你可以容忍老公的背叛，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肖静心里风起云涌，一种钝钝的痛，慢慢地，细细密密地缠在她的心口。她深深看他一眼，说，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伤害我。可你，不行。

 
那一眼，凝聚了青春所有的疼痛和灿烂，现实所有的不堪和无奈。

 张智低下头，不敢正视肖静的眼睛。他终于明白，从始至终，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意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