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岸

建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先看哪一部？我的目光在一排排整齐的书脊上游移，拿不定主意。

 

额尔古纳河右岸这几个字闯入眼帘时，我毫不犹豫地选了它。因为董宇辉在直播间的倾情推荐，因为它的作者迟子建。

 

鄂温克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一个把雨雪看老了的90岁的女人，听着刷刷的雨声，看着跳动的火光，讲她自己的故事。她相信，雨和火，长着耳朵。

 

她的故事中，第一个在她眼前活生生消失的生命，是一只可怜的小驯鹿。她的姐姐列娜病了，请尼都萨满来跳神，萨满从黄昏跳到星光满天。列娜坐起来的一瞬，那只刚刚还在星光下活蹦乱跳的小驯鹿，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代替她的姐姐列娜，去了那个黑暗的世界。

 

第二天鹿群回到营地，小驯鹿的母亲不见了自己的孩子，低头看着曾经拴小驯鹿的树根，眼里充满了哀伤。从那以后，它的奶水就枯竭了。原本，它的奶汁最旺盛。直到它最终让列娜追寻它的小驯鹿从这个世界消失，它的奶汁才又泉水样涌流。可见，驯鹿相信，生命是平等的。即使人和动物，也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呀。

 

尼都萨满去世后，妮浩成了新的萨满。出道仪式上，妮浩萨满表示，要用自己的生命和神赋予的能力保护氏族。让氏族人口兴旺，驯鹿成群，狩猎丰收。

 

妮浩萨满第一次跳神救的，是一个刚刚10岁，高烧不退不能进食的孩子。妮浩萨满带着她的神衣和法器上路前，把她的孩子果格力紧紧抱在怀里，吻了又吻，亲了又亲，眼里泪光闪闪。离开营地走了很远，还不断回头张望，恋恋不舍。

 

妮浩萨满走了两天后，果格力开始吵着要妈妈。他独自爬上营地附近最高的一棵松树，伸长脖子，朝母亲离开的方向眺望。突然，他像一只被箭射中的大鸟，从树上张着臂膀呼喊着掉下来。他留给人间最后的呼唤是，妈妈呀！--

 

果格力被抱回家时，妮浩萨满回来了。她看了看血肉模糊的果格力，平静地说，她离开营地的时候就知道，如果救活了那个孩子，她自己就要失去一个孩子。

 

围在身边的亲人问她，为什么？

妮浩萨满说，天要那个孩子去，我把他留下了，我的孩子就得顶替他去。

 

那你可以不去救他呀！妮浩萨满身边的亲人哭着喊。隔着厚厚的书本，透过薄薄的纸张，我也在喊。

 

妮浩萨满凄凉地说，我是萨满，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呢？！说完，轻轻为她的果格力唱起了最后的歌谣

 

孩子呀，孩子

你千万不要到地层中去呀

那里没有阳光，是那么的寒冷

孩子呀，孩子

你要去就到天上去呀

那里有光明

和闪亮的银河

······

 

妮浩萨满第二次跳神救的，是一个外号叫马粪包的酒鬼。

 

妮浩萨满颤抖着披挂上此刻对她来说比一座山还要沉重的神衣，戴上荆棘编成的扎得脑袋满是伤痕的神帽，舞动着仿佛烧红了的铁凝结而成的烫了双手的神鼓。像一支彩色的蜡烛，被天光点燃。

 

当气若游丝的马粪包终于大叫一声坐起来时，妮浩萨满心爱的女儿交库托坎被马蜂的毒刺蛰得面目模糊。她的身后，盛开着一簇簇娇艳的百合花。她躺在爸爸怀里，微微一笑，轻轻叫一声爸爸呀！永远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妮浩萨满一根一根拔下女儿脸上的毒刺。她的亲人怨恨她为了救一个不该救的人，而让自己如花的女儿凋落了。

 

刚刚月亮还挂在天上，转眼营地却下雨了。我扭头望向窗外，此刻，也是细雨纷纷。我的心湿漉漉的，又沉重，又悲痛。

 

穿过冰凉的雨丝，越过百年的风霜，我只能深深地一声长叹。妮浩，你是萨满。可是，你首先是一个母亲啊！

 

妮浩萨满淡淡看我一眼，沉默片刻，为她的女儿，一朵过早凋零的百合花唱起神歌

太阳睡觉去了

林子没有光明了

星星还没有出来

风把树吹得呜呜响了

我的百合花呀

秋天还没到

你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夏日

怎么就让自己的花瓣凋零了呢

你落了

太阳也跟着落了

可你的芳香不落

月亮还会升起

······

 

妮浩萨满第三次跳神救的，是一个偷了她们氏族的驯鹿并宰杀吃肉的汉族少年。

 

当时，妮浩已经临产。她的亲人阻拦她跳神，劝她说，妮浩呀，你也想想自己的孩子。

 

妮浩眼睛湿润，说，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她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穿上神衣。当急促的鼓声终于停止时，妮浩萨满唱神歌的声音传了出来。歌声月亮一样清澈明亮，就像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来吧

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

就向着黑暗去了

你的妈妈为你准备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为你准备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来吧

篝火已经点燃

吊锅已经支上

你不回来

他们坐在篝火旁

也会觉得寒冷

······

 

妮浩萨满这次为了救人而失去的，是她腹中的胎儿。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还未看到这世界一点儿光亮就沉入黑暗的，未生先死的，一个男婴。

 

妮浩萨满每次以牺牲自己一个孩子的代价跳神救人，是神的旨意，又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

 

历经百年风雨，鄂温克族终于从苦难中感悟到智慧。每个生命都同样珍贵，不应该让无辜的生命为其他生命做出牺牲。

即使是萨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