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橘子

他们坐在“似水流年”酒吧，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扑在玻璃上，成了一张落泪的脸。

吧台上放着几盘熟透的堆成小山样的橘，高低参差颜色不同的酒，形状各异晶莹剔透的杯。

8年了，他们生活在对彼此的眷恋和惦念中。今夜，竟然在这里不期而遇。隔着8年的风雨，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一刻，相对无言。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顺手拿起他面前的烟盒，抽出一支，熟练地点燃，递给他。他接过来，深深吸一口。唇间，仿佛有了她的气息，清新而湿润。

透过面前缭绕的烟雾，昔日那个张狂飞扬的少年，轮廓分明的脸上，刻上了岁月的痕迹。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他得到了什么？他把什么给了时间？把什么给了岁月？

长长的吧台，隔开了他俩。

目光闪烁，没有交集，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窗外，满街的霓虹扑朔迷离。她有好多话要问他，她有好多事要对他讲。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沉默，在这暧昧的灯光下，在这寂静的空气中，悄悄流淌。一半欣喜，一半忧伤。

他首先打破沉寂。他说，橘云，如今的我，和你记忆中的我，一样吗？现在我满身世俗的味道。真怀念曾经的我们。

橘云端起酒杯，湿润了双眼。8年来，她就像这冰凉又滚烫的酒，激情飞扬热情奔放，而又有着透明的忧伤。她浅浅抿一口，放下酒杯，轻轻说，其实，覃川，现在的我们，更好。

覃川徐徐吐出一口烟。烟雾，带着他的呼吸，在他们之间弥漫。他说，年少时那种执着，那种痴狂，那种一衰烟雨任平生的气概，丧失殆尽。我迷失了自己，也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影子。岁月是一把刀，改变的，不仅仅是容颜啊。

她扭头，望向窗外。飘飞的雪花迷迷蒙蒙，如梦如幻。她突然感觉一丝悲伤冰冷地刺中了她。她记忆中那些鲜活生动的图像，仿佛胶片的卷轴转到了尽头，突然闪现又迅速消失，变成了眼前闪烁的灯光和飞扬的雪花。

8年前，他俩一起考入同一所大学。可是，橘云家里穷，还有刚上高中的弟弟，实在拿不出钱来，让她上大学。没办法，橘云只好放弃上学，出去挣钱。橘云清晰记得，当年，她天真地问他，覃川。你能等我吗？等到橘子红。

酒吧缓缓弥漫着那首“爱一个人好难”。橘云拿过一个橘，双手慢慢摩挲着，不再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这是第几次,橘子红？覃川低下头，捻灭了香烟。香烟最后残存的一缕烟雾无力地挣扎几下，终于袅袅飘散，无影无踪。

橘云开始轻轻剥橘子，汁液渗了满手。她说，这是橘子的眼泪。橘子笑时，橘子取悦别人时，没有一次，它不是默默忍受了一份伤，一份痛。就像人，有的越磨砺越粗糙，有的越磨砺越精致，有的越磨砺越锋利。商海沉浮多年，你难免身不由己。不过我感觉，你远胜于昔。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清凉的潮湿，浸透他颤抖的心。

此刻，覃川突然异常清晰地想起自己当初的承诺，只要你愿意，我会等！那时，他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是多么相信自己一言九鼎呀。没想到，岁月荒芜了曾经的情感。剩下的，是力不从心的承诺。

8年了，他以为，今生已无法再与她有任何交集。隔着千里之遥，上帝也不会把她的手置于他的手心。他以为，她早已成为过去，成为他永久的记忆。没想到，在天遥地远音讯两茫茫时，她又悄然重现。而且是在这种尴尬的地方。

从橘云眼里他读懂了她多年的期盼和痛苦。但岁月已更改，情怀不再。此刻，他如何回答？

8年了，她明媚的双眸仍然闪烁着飞扬的神采，她飘逸的秀发依旧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只是这一切，却早已成了“似水流年”最暧昧的一道风景。

覃川开始一杯接一杯喝酒，不忍碰那剥了皮的，流泪的橘。

太多的日子从指缝间溜走，一去不返，我们之间早已隔着时光的海。此刻，细数那段沉湎的往事，追忆那被思念纠缠的夜晚，他蓦然感到，对她的牵挂，只能是心底永远的无奈和心尖永恒的疼痛。

最美的时光，你我遇见，却又错过。覃川长叹一声，不敢看橘云的眼，好像喃喃自语。8年的时光静静流淌过他清亮的双眼，波光闪闪。他在最好的时光，用最好的自己，遇见了最好的她。此刻，覃川该庆幸，还是该后悔？

不。遇见，就是最美的年华。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安排。兜兜转转8年，我们还能遇见曾经的自己。橘云微微一笑。

只是，我们都已遍体伤痕。

成长。总会有代价。

他们的对话互相碰撞，层层叠叠都是记忆。橘云脸上带笑，眼里含泪。为了那些永远失去的岁月，为了那些终将继续失去的时光。

她再次打量他，他也正看向她。双目深邃，双唇紧闭，刀刻般的线条冷峻、刚毅。在他们面前铺开的，又是长长的沉默。

覃川。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过去，有那么多的曾经，你那么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一生。可是你，却一点儿不知道。橘云低下头，好像在想过去，又好像在想不可预测也不想预测的未来。

覃川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过年的时候，他的母亲在行李箱里，发现了厚厚的一叠信。他精明的母亲，根据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橘云，劝她早点离开她的儿子。并且说，这也是覃川的意思。她儿子大学毕业后，前途无量，怎么可能会和她有一个结果呢？作为补偿，他母亲当时给她甩出了一沓钱。

正是因为不堪羞辱，一心想多多挣钱，快快挣钱。年轻漂亮的橘云，那时才开始去酒吧陪酒，去歌厅陪唱。

哪曾想到，时隔多年，曾经那么清高骄傲的覃川，大学毕业后，会在商海沉浮。并且，他们会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见面呢？

橘云没有后悔爱过他，也没有后悔放弃他。此刻她怀念的，只是青葱岁月里，曾经热烈爱过一个人的自己。

不约而同地，他俩一起看向窗外。飞扬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潇潇细雨。满街的霓虹映着蒙蒙雨丝，仿佛橘子的眼泪，凌乱而凄冷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