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茂名路往北走,路边是上海常见的法国梧桐,青翠的树叶状如手掌迎风招展,红砖灰砖砌起的老房子,一方一格的砖瓦经过年岁愈发沉静,也有的刷成了牡丹白和奶油黄,深棕色木窗外晾起了衣裳被单,红的蓝的在沉静中又张扬起浓浓的生活痕迹。一路走至南京西路右转,经过同孚大楼,八十几年的老房子当年因路得名,如今同孚路更名为石门一路,让人以为同孚另有所指,纪念着某个人似的。

我其实是往德大西餐社午餐,一百多年的老店,置身其中惚惚想起香港太平馆,继而又想起台北明星咖啡馆,还有信义路已经歇业多年的中心餐厅。服务生用上海话问吃什么,我点了罗宋汤和炸猪排,老店的老菜式。二十年前丈夫到上海工作,我来看他,午休时光他赶着出租车来和我午餐,就在德大,当时我有些为意外,更早的时候他去广州工作,我也去看他,他中午多在办公室和同事一起吃外送餐盒,我独自在陶陶居饮茶。


不是因为广州公司比上海忙,是因为他在上海不快乐,回到台北,我打电话给他,说:「辞职吧。」不想数年后,我们又因工作两地分隔,约在上海相聚,经过德大西餐,同样是吃罗宋汤和炸猪排。然后去国际酒店买蝴蝶酥,在店外拍蝴蝶酥时,也拍了一帧合照,身上穿着老公买的一式长袖T恤,白底有着蓝色黄色组成的图案,醒目亮眼,背景是国际饭店淡啡色的墙,民国二十几年曾是上海最高的建筑,一砖一瓦奠下辉煌。那帧照片却让我心酸,照片里两人灿烂的笑似乎更凸显出分隔两地背后的原因,岛上的经济衰退,面临产业转型已届中年的我们不得不出走。
去夏独自落座用餐的我则是隔离措施下意外滞留,已经完成所谓十四日酒店隔离七日健康监测,丈夫所在城市却要求再加码集中隔离七日,丈夫获悉后说:「不然你在上海多留七天,入境二十八天就无需再隔离了。」我有些无奈带着无处宣泄只能积压的不满继续在上海晃荡,想起一年前从香港返台后再返港,台港各隔离了十四日,当时写下从月缺到月圆,复从月圆到月缺的两地隔离。如今单一地的耽搁已是月由盈至亏的一个周期,停滞让人不耐,坐在铺了白桌布的餐台前,将猪排切开沾了辣酱油放入口中,上海人惯称辣酱油的Worcestershire sauce其实酸味比辣味明显,罗宋汤则甜了些,鲜艳的色泽倒是多少有开胃效果。这些日子以来,从初起将旅程比成钱钟书小说《围城》里方鸿渐一行人搭船返乡,怎么也得半个多月,如今开始担心病毒继续变异,虽然有疫苗,是否旅程会继续发展成戏文里的上京赶考,漫漫长路不知何时走完。

前一日在淮海中路,以前的霞飞路,脑中出现霞飞两个字时,我心里随之想起的是萧飒,读她的小说时我还是个学生,但是出入霞飞路布置典雅的红房子西菜馆的其实是张爱玲,红砖墙上精致的欧式壁灯流露出低调的讲究,当年的店主曾因为是犹太人,在上海沦陷期间被日本人关进集中营。十几年前我专程去过,意外在餐厅里遇到报社同事,那时报社已面临经营窘境,我们不熟却并非不识,但他假装没见到我,我于是也当不认识他,他和一名年龄与他相仿的男人议事,猜测可能是为未来谋出路。如今想起红房子,倒不记得焗蜗牛如何,只记得那年长我十几岁主管级的报社同事,当时的他约莫是现在的我这般年纪,如果不是那次上海意外相遇,我想我是不会记得他的,如今不记得的反倒是红房子的菜。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