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长恨歌

标签:
白居易湘灵李隆基杨玉环情感 |
分类: 成凤随笔 |
天上人间长恨歌
文/任成凤
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唐宣宗李忱《吊白太傅》
白居易,一位诗情丰盈又明白如话的大诗人,他有着怎样曲折的初恋情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他是否在借《琵琶行》、借《长恨歌》来抒发自己人生爱情的失意?不然,如何那样情真意切?让人神驰落泪?让那性本无情的李隆基,也因他的一曲《长恨歌》而于文学殿堂摇曳多情,一眼千年?
初恋,对于感性的多情才子,对于创造了大唐诗歌高峰、深刻影响了后世的白居易来说,那是一个“恶人”的撩拨,无尽地催发了他天才的情思。
唐德宗贞元十四年(即公元780年),白居易27岁的时候,为了家庭生活和自己的前程,他不得不离开符离去江南叔父处。一路上他写了三首怀念湘灵的诗。分别是《寄湘灵》、《寒闺夜》和《长相思》。由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白居易与湘灵经过17年的相处和8年的相恋,感情已经很深了。离别后不但苦苦相思,而且已考虑过结婚问题。但是“利剑春断连理枝”,门第观念成了白居易婚姻上的致命伤。
唐贞元十六年初,白居易29岁考上进士,回符离住了近10个月,恳切向母亲要求与湘灵结婚,但被封建观念极重的母亲拒绝了。白居易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离开了家。贞元二十年秋,白居易在长安作了校书郎,需将家迁至长安,他回家再次苦求母亲允许他和湘灵结婚,但门户大于一切的母亲,不但再次拒绝了他的要求,且在全家迁离时,还不让他们见面。他们的婚姻完全无望了,但他们深厚的爱情并没有从此结束。白居易后来以不与他人结婚固守自己的初心,并频频写下思念湘灵的诗:《冬至夜怀湘灵》、《感秋寄远》和《寄远》。在以后的近8年里,母亲再没让白居易和湘灵见面,也不允许他提起湘灵。
唐代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那个春日,三十三岁的白居易与他一生中最珍爱的女子湘灵,永远离别,举家由符离迁往首都长安。从此,他的美梦永远遗落在这个惆怅的春天,遗落在符离的东林草堂。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广阔的原野,秀色盈盈,清香弥漫。白居易艰难地踏上漫漫古道,脚步沉稳,不停回首。那真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白居易同湘灵是不能公开的暗恋。因此,这对断肠人当着送行的众人的面,既不能执手道别,更不能相拥而哭,只能靠目光传递心语,互相读着对方,故作平静地无语相望。但“此时无声胜有声”,彼此相爱十几年,过去美好的一切,都成东逝的流水,一双离人,悲苦之情,最将难息。从今以后,“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白居易同湘灵是青梅竹马。在写给湘灵的《长相思》中,他坦言,同湘灵“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林,枝枝连理生”。从那时起,他用长长的一生下一个注。湘灵的美貌和温柔,使湘灵成为白居易耳边的乐曲,灵魂的翅膀,珍藏在胸中的温情,缠绕于心头的美梦。为此,白居易兴奋、骚动、陶醉,常常夜思湘灵而不能成眠。他自己就表白,“何堪最长夜,俱做独眠人”(《冬至夜湘灵》),颇有李易安之“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意味。读《长相思》里的“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会让人想起《长恨歌》里的“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前身。
一次远行,白居易写下一首诗《寄湘灵》,“泪眼凌寒冻部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邀知别处西楼上,夜凭栏杆独自愁。”这应该是真实记录。他们在寒冷的冬日分别,因痛苦而流泪,因泪多而被冻成冰凌。离人白居易总想多看再多看湘灵一眼,可是越走越远,不断有东西遮住他的视线。怎么办?不舍离去的诗人,只好借登高来帮助望远,每走到高处都回首望一望送行的湘灵。可是“离愁渐远渐无穷”。离别的距离越远,时间越长,离愁就越深越浓。分别每日如小年,无奈之中他只好凭栏远眺,独自愁苦。但关山重重,平林漠漠,又怎得轻易相见,于是更生愁苦。离别之苦,相思之痛,湘灵又何尝不是一样!
早在贞元十六年春,他到京都长安参加进士考试,放榜时,几千名考生仅十七个人被录取,他排第四名。按唐代规矩,进士及第后还须再经吏部拔萃科考试。合格后,才能授官。照说,白居易应留在长安抓紧时间苦读,迎接新的考试。可他偏偏回到千里之外的符离,而且一住就是十个月。他是想同湘灵多呆一些时间,寻找机会,与湘灵玉成姻缘。
然而,这对恋人的圆满、相携的愿望,只是一抹永恒的天色挂在难全的人世间。当时的“利剑”——森严的等级门坎把痴男怨女的心密密匝匝地包裹着,两心暗暗相知相应还行,倘若公开相求相恋相许,那是比登天还难,结果大都是在门坎的钳制下屈从、禁步。作为唐代诗坛的白居易,写起诗来横空出世,少有匹敌,可他在爱情的选择上,却没有走出世俗的荒蔓小径,最终还是被看不见的锁链幽禁。
这一对被幽禁在等级门坎两边不敢跳跃也不敢鸣叫的小鸟,带着枷锁继续相恋。柔美的黄昏中,他们唱诗酬韵,鸾凤合鸣。银河泻影时,他们默默相挽,如胶似漆。白居易在诗里道出当时的真情:“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花非花》),白居易把这首最美好的朦胧诗献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同湘灵半夜约会,常常到天明才分开,时间不算短了,可热恋的诗人依然感到如做春梦一样虽然美丽但太短暂。也难怪,他们的恋爱是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的,天明分手了,如朝云散去,没有踪影,整日不得相见,怎能不让诗人慨叹、惋惜呢!
秋天将尽,白居易为了参加拔萃科考试,又要离家远行,最痛苦的还是与湘灵的离别。他写了一首《生离别》,流落出对湘灵的无限依恋。最后几句写道:“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不断绝。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到三十生白发。”从诗句中,我们窥见诗人内心深处的悲酸,为了同湘灵结成连理,他忍受着煎熬,等待了十几年,心损气衰,以致还未到而立之年,就连生华发。
忍痛离开湘灵后,他辗转来到长安。第二年三月,白居易考试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然后,他在常乐里租下一所房屋,开始了平凡朴实的生活。他想,等到秋天,一切都稳定下来之后,他会带着和湘灵相偕与圆满的希冀,回到符离。
后来,在符离家中,他一直住到第二年二、三月间,他感到一切无望,才带着难舍的苦痛,离开东林草堂,举家迁往长安。这次离开符离也意味着永远离开湘灵。此地一别,互相间将遥遥无期,有什么能比永远离开心爱的人更令人伤心呢?
他悄悄地向湘灵告别。两人都清楚,这是最后的相聚,也都强忍着悲痛,彼此安慰,珍重前程。分手时,湘灵送给他一双亲手做的绣花鞋,作为永久的纪念。
白居易含泪写一首《潜别离》:“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全诗既是对初恋女友真实情感的流露,又是对扼杀爱情的腐朽礼教的诅咒。是世俗的“利剑”把正在生长的连枝给斩断了,让双方都似被锁在独粞的深笼里,过着人生的漫漫长夜。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从《长恨歌》中,我们仍然能清晰地看到诗人深切怀念湘灵的影子。
离开湘灵多年了,在朝中年轻官员中,他是出类拨萃者,朝中家有令爱的高官看上白居易的也不在少数。因为他写了一曲《长恨歌》,长安城的歌女都以能唱《长恨歌》为荣,身价倍争,她们中倾心白居易者也比比皆是。可是,白居易不仅没有心仪于任何女子,而且也无意于婚姻之事。
尘缘苦短,叹人生漫长。转眼,将至不感之年的他,仍孑然一身,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形影相吊的飘来飘去。春天到了,面对新栽的蔷薇,他吟道:“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诗人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同朝为官年龄相仿者,那个不是妻妾满堂,儿女绕膝呢!而自己劝自己,不要因“移根”易地而憔悴了。有妻室的人春暖春眠不知起,而自己“花开将尔当夫人”,以驱寂寞吧!洒然之中掩藏不住悲戚之情。
同湘灵玉成婚姻完全绝望了,他才开始想结束这漂泊不定的生活。他需要有个家,在精神上有个港湾。古道热肠的同朝幕僚杨虞卿,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学识、便牵了红线,把自己的堂妹许配给了他。
白居易与杨夫人成了婚,但仍未能忘情湘灵。因此,他们婚后始终不大和谐。白居易这对夫妻之所以还做得下去,也只是“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而已。后来,他的官越当越大了,可对湘灵的思念却反而越来越深了。他在一首诗里写到:“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两腋不生翅,二方空白头。”诗里汹涌着茫茫愁波。人成各,今非昨,是自己辜负了湘灵,再去找湘灵,还有什么颜面和理由呢!可是要忘又忘不掉,只能在两难中黯然神伤空白了头了。
直到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也即离开湘灵十二年后,白居易贬谪江州时,还写《感情》诗对湘灵怀恋不已。诗云:“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昔增我者谁?东邻婵娟子。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自吾谪江郡,飘荡三千里。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今朝一惆怅,反复看来己。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这里的婵娟子就是湘灵。
白居易与湘灵离别十二年,世间该发生多少变故!时间流水已冲走了一切。无数鲜活的东西,十二年后都旧迹难寻。无数生死之恋,聚聚散散,悲悲喜喜,都发生了,也都消遁了,平抚了。可白居易呢?十二年的苍茫云水没有把湘灵从他心中带走。从京都长安遭贬到千里外偏远的江州,仍然不忘带着湘灵赠给他的那双鞋,梅雨时节,生怕霉坏了,还不时拿出来晒晒,心情苦闷时,“反复看未己”。本来希望能够像鞋与鞋带一样紧密不离,如双履踏地一般同行同止,可结果人之遭遇何曾似履水之合、綦之不离!想想人成单,看看鞋犹双,再“思赠时语”,不禁悲从中来,为没能同湘灵“结终始”,而无穷抱憾,一在蹉叹。情深如此,湘灵真是够让人羡慕的了。
岁月无情。长庆四年(公元824年),五十三岁的白居易,已容颜憔损,秋霜侵鬓。这时,白居易同湘灵之恋,已梦断香销二十年了,对湘灵的音容笑貌,同湘灵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在白居易的记忆中永远鲜活着,就如东林草堂的草永远的绿,花永远的艳,水永远的清。当初,“妾弄青梅倚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多么惬意,多么美好!不思量,自难忘啊!所以,这年杭州刺史任满,他在回朝复命途中,专门来到符离。这是他离开符离二十年中回来的唯一一次。二十年来,他时时想念着的湘灵,如今怎样呢?是死是活?即便活着又是如何?白居易在这次回归的诗里并没有说。但从他诗中那“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的叹息,可以想到,他一定没有见到湘灵。山隔水段,忍受煎熬二十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没能相见,诗人心中一定会生出难言的悲凉。
白居易一生的感情都消隐在对湘灵的念想上,他永远无法彻底告别湘灵,永远不能走出湘灵的感情港湾,湘灵之于他,是一位手无寸铁的主宰者。一个又一个梅花落尽、夭桃含苞的季节反复轮回,湘灵始终深植于白居易的心上。一次又一次秋气瑟瑟,落英缤纷的季节迎来褪去,总是撼不动白居易对湘灵的执着。他一生都在爱的对岸眺望湘灵,他一辈子都在为湘灵哭泣,为不能娶湘灵抱憾。
《长恨歌》中唐明皇思念杨贵妃“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长相思》中白乐天思念湘灵:“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白乐天,白乐天,为了情,他可是一点也乐不起来啊!忽一日,他手拍老树,怆然动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寥寥十字,意韵悠长,别有隐衷。其中的悲慨,莫可言传。树半朽,人亦半朽,但树不懂情人懂情,情存于心中几十年,实不可堪啊!
长恨复长恨,在白居易53岁的时候,他在杭州刺史任满回洛京途中,终于看到变换了的旧邻居,而湘灵已不知去向的时候,这段长达35年之久的恋爱悲剧才划上了不忍的句号。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曲长恨歌,一曲歌咏爱的毁灭的长恨歌。
一曲长恨歌,何尝不是白太傅的《长恨歌》?
芙蓉如面的湘灵,何尝不是仙界的杨妃在人间的投影!
(初稿2013年发表于《白居易研究》系列丛书第四辑,此文为修订稿,标题有改动)
http://s7/mw690/001LDK4Hzy6ZmFMh18a56&690
(初稿2013年发表于《白居易研究》系列丛书第四辑,此文为修订稿,标题有改动)
http://s4/mw690/001LDK4Hzy6ZmEDupdp23&6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