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叔父住院的日子

1  腊月二十七，我安顿好单位的琐碎杂事，满身轻松地回家，心想这下可以让疲惫了一年的身躯彻底放松一番，最起码能睡几个奢侈的自然醒。回到家，妻给我沏了一杯浓茶说，过年你啥都甭管，好好歇歇。我报之一笑，喝了一口茶，开始收拾书房，将计划读的书摆在床头。突然，电话骤响，一看是小表妹（姑姑的小女儿）的号码，接起一听，她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哥，我舅突然晕倒了，现正在去医院的路上，你赶紧去医院联系急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一下子蒙了，半天没有反应。

2在我的印象里，叔父是个铁人。因为他从没有病倒过，也没有打过针进过医院。即使偶感风寒，吃点药蒙头一睡，起来后完好无恙，又默不做声地埋头摸索着活计。“寡言、勤劳”这两个词语似乎就是为叔父这样的人发明创造的。

   铁人怎么会晕倒呢？

   3 放下电话，我怔怔地翻着白眼，大脑一片空白。妻催促道，发啥愣，还不快去医院。我立马驱车奔向医院，找到急诊科的熟人，让大夫等候急救，而大脑总是重复着叔父木木讷讷的影子。

   4我与叔父相居的日子比亲生父亲要久远。

   我记得在六岁的时候，爷爷将我从继父家接回来，在村子打麦场畔姑姑牵过我的手来到新家，一居就是十二年。姑姑家也是爷爷奶奶的家（父亲去世后，爷爷给姑姑招了个上门女婿）。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家，让我多少有些拘谨和恐惧，不由得哭泣起来。这时，一位行动迟缓，面容木讷，但目光却透着慈祥与和善的青年人缓缓来到我的身边，他拉起我的手，用那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我挂在面颊的鼻涕和泪珠，我望着他陌生的面孔，在稚嫩的记忆库里寻找有关他的记忆，渐渐地停住了哭泣。爷爷说，这是我的叔父，按陕西人的叫法称为大大。

从此后，“大大”这个名词就嵌进了我的记忆。

5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辆面包车停在医院门诊楼前，车上第一个下来的是表妹。我知道，昏迷中的叔父到了。我立马上前，透过车门看见在姑父怀中双眼迷离的叔父。他努力睁开双目瞟了我一眼，又昏迷了过去。我和表妹夫从车上抱下他，疾步到了急诊科，放在病床上，医生简单询问了病症，开了张CT单子。我们到CT室门前，正是午休时间，窗台上写有电话，我照着打过去。很快，CT室的人来了，表妹去交费，我和表妹夫将叔父抬到CT床上。医生捣鼓完设备说，大脑有出血，快去办住院手续。我们拿着住院单，明明写着内2，我们却忙中出乱，阴差阳错地往内1跑。到了内2，人满为患，连走廊里都支满了病床，我有点懵了。好在妻常在家，知道同住一小区的W在这里当护士，就去找她。幸运的是，她正当班，妻向她说明情况，尽管这位邻居面露难色，但还是利用手中的权利给安排了病床。末了说，现在的病人真多，刚腾出了一张床，有人排了几天队了，你们的病人病情严重，优先照顾一下。

6我顾不上说感谢的话，七手八脚将昏迷中的叔父弄到病房里，护士先给叔父插上氧气，然后搬来各种仪器，医生着手检查，经过一番紧张的病理诊断，医生又看了看CT片子说，脑出血，你们得有心理准备，这种病不好说。在医院几进几出的我，听完这话对医生说，尽力而为吧。没经过这番经历的表妹当下就哭了，说，听医生这么一说，我舅没救了。我安慰她道：医院的职责是救死扶伤，但救死扶伤之前，都要将自己择干净，否则，医院就剩下给病人家属赔钱了，这是国际惯例。

7医生走后，为治疗和护理方便，我给叔父脱去衣服。我这才发现，叔父骨瘦如柴，久不洗澡的他，浑身散发出一股异味。我赶紧打来热水，给他简单擦洗了一番，护士推着输液车进来了，开始了漫长的输液治疗。

叔父静静躺在病床上，我们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人说话。我们这些亲属都知道他太劳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但心里都明白，这种休息太让人揪心了。

8在叔父昏迷或熟睡之际，我找到主治大夫。大夫姓L，是医院的业务副院长，兼内2科主任。他很儒雅，很有学识的样子。他说，这种病最好保守治疗，靠药物促使出血点血液自动吸收，能不动手术就尽量别动。如果24小时病情有所好转，就靠慢慢恢复了。

9谢过L大夫，我回到病房，夜幕已经降临。我让妻和表妹回家做饭，让姑父一同到我家休息一下，他坚持不去，与我和他女婿守在病房。终于闲歇了，我这才环视病房，与同房的人人一一打招呼。临床的陪护说，他的出血量不大，常不吃药的人对药物很敏感，吸收很快的。我知道他的话一半是实情，一半是安慰。很快，妻来电话说饭做好了，让姑父和表妹夫先回家吃饭，然后来换我。我催促他们去吃饭。

10病房的人少了，也安静了许多。我注视着一滴一滴注入叔父血管中的液体，拉起他粗糙而又干裂的手，望着他满头的白发和笼罩在双颊的胡须，内心波澜汹涌。

11 我守候在叔父的病床前，一半是尽孝，一半是替父亲还债。

自打我认识叔父第一天起，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行动迟缓，表情木讷，头上还又明显的烧伤疤痕。奶奶说，在我父亲七岁，叔父一岁多的时候，在我们湖北老家，我父亲抱着叔父在火塘烤火，奶奶在一旁纺线。夜深人静，父亲打瞌睡，一不留神，将叔父掉在了火塘中，奶奶和父亲浑然不知，是叔父的哭声和头皮烧焦的气味将奶奶惊起，她一把从火塘中抓起浑身是火的叔父，熄灭了正在燃烧的火焰，将奄奄一息的叔父放到了床上。在那个年月偏远农村，医疗条件可想而知。叔父能活下来，靠的是顽强的生命力。从此，他便落下智力低下，说话半语，胳膊和退都有残疾的身躯。之后，爷爷和奶奶带着叔父和小姑逃荒到陕西。我父亲英年早逝后，爷爷给小姑招了个上门女婿，目的就是为了照管他们这个残疾的儿子。正因这样，叔父一生未婚，无儿无女。

12 之所以说我是替父亲还债，是因父亲的年幼贪睡，不慎将叔父掉入火中，才使他落下终身的残疾和智力的低下。事实上，自我后来同叔父生活在一起之后，在情感上已经认同了这位父亲。那个时候，家里人多劳力少，生活拮据，我同叔父睡一个炕，裹一条被子。到后来，我离开这个家自立门户后，每次回去都要带两份烟茶，一份给户主姑父，一份给叔父。妻子每年都要给家中的三位老人置办一身衣鞋，从未间断过。我和妻子早已商议，叔父的后事全部由我们料理，而且已经开始张罗给他做寿衣棺板。没料到的是，他这么快就病倒了，而且是要命的脑出血，令我猝不及防。

13 在我的记忆里，叔父尽管言语不多，行动迟缓，但干活舍得出力气，基本的农活挡不住手。在农业社大锅饭时期，他还是生产队外派干活不二的人选。他曾在公社苹果园、乡办林场务工多年，月月满勤，年年是先进，红花、奖状、搪瓷脸盆、搪瓷缸、羊肚手巾的奖品基本上够全家人一年的用途了。他之所以能当先进，一是干活不偷懒、舍得出力，二是沉默寡言、没有是非。勤劳、憨厚是叔父最明显的品德。

14 在焦急的期盼中，叔父平稳地度过了危险期，转眼到了除夕。我与妻子在家做年夜饭，然后将姑父和两个表妹请到家过年，我守在叔父病床前。叔父可以进一点水了，我用棉签蘸水滋润他干涸的双唇，他怔怔地看着我，泪水咕咕而下，我的眼眶也湿润了。回头望望窗外，已是灯火阑珊时，耳边不时响起过年的爆竹声。而这一刻，我情绪有些失控，泪水情不自禁溢满眼眶。人生苦短，生儿养女一辈子，不就是能在病床前有个端茶递水，端屎端尿的人吗？而叔父辛苦一生，连这一点人最基本的要求都是这么地奢侈。尽管我是他的侄子，有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我毕竟不是他的儿女，他的泪水，不正是对这种情感的渴望吗？

人情到深处是无需用语言表达的。尽管叔父不善言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