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树造林运动

                              （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节选）

又一年植树造林运动来临了。主管秘书科的副主任因事请假，他的工作由我暂时代管。林业局张局长找我给文件盖章。张局长为人谦和，聪明绝顶，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头上已是不毛之地。我笑着说：你这个林业局长的脑袋咋与你分管的植树造林工作一样，只见秃山不见绿洲啊？他嘿嘿一笑，巧言相讥道：山还是那道山，岭还是那道岭；文件还是那个文件，运动还是那个运动。至于绿洲嘛，天不赐水，旱情所致。我哈哈一笑：水都让你们蘸着编数据了，自然无水。他佯装严肃，把我办公室仔细打量了一番，一字一板地说：彼此彼此。尔后，我们相视大笑。这一年一度的植树造林运动，是雷打不动的年终考核项目。文件还是去年的样式，只是改个时间再加几句今年新的动员口号，任务比去年多一点，声势当然也要比往年宏大一些。各乡镇自然是完成任务的主体，但县级机关造林活动却是新闻媒体关注的焦点。因为，如此声势浩大的运动，不报道领导干部的亲自动手，是不能显现对这项工作重视的。有人调侃说，植树造林年复一年，如果将历年上报的数字累加起来，全县各个旮旯都是林地，就连政府大楼，全县老百姓的田院、炕头都是林地。

文件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誉下发的。领导小组组长自然是县委书记和县长，主管林业的副县长是常务副组长，后面还有一长串领导的名字。县级机关的造林时间尽管安排在3·12，但预备工作要提前一周开始。要采购劳动工具，配备车辆，准备午餐，还要为领导购置保护用品，更主要的是要邀请省、市新闻媒体届时采访报道，好让县上领导在省市媒体有个露脸的机会。

植树节的早晨，还是在往年的那座山上，漫山遍野插满了各色彩旗。县电视台、广播站把直播设备搬到了现场，震天动地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流行歌曲，与在寒风中猎猎飘舞的彩旗交相辉映，给寂静的旷野增添了节日的气氛。初春的寒风还有些料峭，光秃秃的山坡裸露出灰色的岩石。山脚下的公路上，排起了一眼望不到尾的汽车长龙。这些在机关养尊处优惯了的机关干部，扛着工具懒慵地走着，好不容易气喘吁吁爬到山半腰，一屁股坐下起不来了。突然，播音员像吃了兴奋剂，抽风似的歇底斯里扯着嗓子大喊：请大家注意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县上领导与我们一起参加植树造林运动。于是，噼噼啪啪的掌声在山谷响彻。播音员还在继续煽情，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调节气氛:我们十分感谢各位领导在百忙中挤出时间与我们同劳动，这是我们广大干部的荣光，是这座山坡的荣耀。我们相信，有各位领导的亲临指导和参与，这座山坡必将是满山翠绿，碧波荡漾……

我和林业局的张局长恭候在“县级领导示范林地”迎接首长的到来。他们踩着播音员欢迎词的节奏，在秘书和保安人员的搀扶下来到工地，有的大口喘气，有的掏出手绢擦汗。仔细一看，领导的着装整齐划一，清一色的阿迪达斯运动装，雪白的运动鞋。刘子栋是分管林业的副县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这些已挖好坑的植树点，把我叫到身边，低声问：咋又是这块地？我没有敢接话。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这块地里我们已栽了三年树了，咋一棵树也没有？你说，到底咋回事？刘县长有点激动了。我怕他发脾气，只好说：没办法，这是块十分干旱的坡地，春季干旱少雨，只栽不管，当然无法成活了。这时，电视台、电台、报纸的记者蜂拥而至，摄像机、照相机已对好光圈，就等领导们开干了。刘子栋也不想破坏这隆重的气氛，转身走到镜头前，与书记、县长交换了一下意见，工作人员也拿来了手套，鞋套并给领导们一一套好，把工具和树苗递到领导手上，领导植树开始了。媒体工作者也开始忙碌了，摄像的，照相的，现场报道的一一展开。先是县委常委级的领导，再是人大、政府、政协的领导，纷纷都在镜头前露了个脸，最后是满山的扫描，整个画面人山人海，彩旗飘扬，场面轰轰烈烈，镜头十分饱满。等领导栽好一棵树，省电视台的记者把镜头对准了县委书记，要现场采访。书记很谦逊地让采访县长，县长也当仁不让，正要侃侃而谈，被秘书上来打断了。秘书掏出木梳，把县长的头发梳理整齐，无奈风太大，刚梳理的头发又被风吹乱了。秘书一看此招不灵，为了突出领导植树汗流浃背的形象，用矿泉水在领导的额头上洒了几点，人造出汗珠，采访才得以再次开始。采访一结束，媒体记者还没走，整个县级机关干部植树造林活动就结束了，纷纷收拾工具下山，整个活动持续不到半个小时，人均不到两棵树。领导干部贡献大一些，两位领导平均一棵树。当然，我们不能以栽树的数量来衡量领导们贡献的大小，而要站在政治的高度认识到，植树造林是全民运动，重在参与，领导的参与是关键。

植树结束了，但活动正如火如荼。县城的各大餐馆酒店，都是人满为患。难得的单位聚餐机会，更何况是参加了义务劳动，吃顿饭是理所应当的。植树，本是老百姓的事，干部们亲自参与这项活动，吃顿饭犒劳一下是无可厚非的，没什么大惊小怪。于是，划拳声，酒瓶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等酒足饭饱之后，一群红脸醉汉踉踉跄跄走出饭店，或去澡堂或去洗脚房或去茶社或去棋牌室放松消遣。第二天上班，还要每人领一笔劳务费。

有人做过一笔计算，每年的植树造林，每个干部的植树成本是农民的二十倍还多。因为，自古以来，普天之下，惟有中国农民的劳动是不计自身成本的。